二二四 诊脉
披着一身风雪,陈迁时直接落在了柯亦燃所居的小院。
他与院中的青年道人程晨视线相交,却没顾得上和他打招呼,便着急地推开房门快步进去了。鹿鸣涧紧随其后,面容亦是掩不住的担忧。
“师父……小夕。”
陈迁时把广袖往臂上系扣着,看见他师妹柯小夕,正坐在师父柯亦燃床前。她手里端着个浅碗,还拿着喂药的调羹。
见陈迁时居然没有预兆、毫无规矩地不请自入,柯小夕知道他也是忧师心切,眼圈便一红,心里却温软安定下来,轻柔笑道:“师兄,你回来了。”
“嗯。”陈迁时没有与她多话,直接撩开了师父的床帐,侧坐在榻旁,对上他师父柯亦燃——中年道人那轮廓方刻的面孔。
“迁时……咳咳,为师没事。”柯亦燃极为克制地咳嗽了两声。
鹿鸣涧集中注意力听着,觉得这咳嗽病灶的位置极深,至少不在咽喉气管。她判断,柯道长所受内伤重及肺腑心脉,确实不容乐观。
“这还没事,您是觉得死了才算有事?!”柯小夕一听柯亦燃嘴硬便生气,将药碗塞到陈迁时手里,转过脸去。
她在此贴身照顾师父已有接近半月,虽然心痛和辛苦,但尚不觉得脆弱,如今陈迁时一回来,她便又似乎变成了从前那跟着师父和师兄屁股后面的年幼小姑娘,清雅的面容上现出急切和无助来。
“玉儿师姐说,师父状况很不好,经脉都毁了,以后调理好,也与寻常人无异,再也修习不得功法了……”
柯小夕说时毫无委婉,也一点儿没避着柯亦燃,显然他老人家自己对这些情况都已一清二楚,没什么可瞒的。而且就鹿鸣涧听起来,柯亦燃也没有表现出无法承受的崩溃模样,或许是已经认命。
陈迁时如同往日一般的声气平和,在场的都是最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他内蕴的愠怒:“怎么搞成这样?”
柯亦燃哼了一声道:“技不如人。”
陈迁时默然无言,捏紧了拳头。
柯亦燃直直看着床顶的布幔,不与大徒弟对视。但这其实也说明了他的态度。
他们都是男子,又都是道士,彼此间持礼疏离,陈迁时记忆中,他从小到大,师徒间也鲜有亲密之举。即便如今师父这副凄惨模样,他也生不出去握师父的手、或是抚摩师父脸庞的冲动。
陈迁时很想安慰一句,没事,师父,至少还活着。但是他说不出口。
他自己经历过那般深刻惶惑的时光,深深知道对于剑修而言,如果苟延残喘,但再也无法修炼,是怎样一种绝望和折磨。
他那时候趴着,总是难以抑制地想,难以抑制地害怕,但他至少总是听见鹿鸣涧给他保证,说他会好起来。
他是有奔头的,有希望的,他也确实好起来了,所以他不曾真正陷入过这样的绝望——但师父已经不年轻了,他甚至也没有道侣。师父一生心性简单,只有剑和修炼。
如果连剑都不能慰藉和陪伴师父,对他而言,余生该是多残忍?
“为师只是废了,又不是死了。”柯亦燃语气满含责备道。
陈迁时一怔,看向他那一贯神情严肃的师父。他说不出口的安慰,竟然被师父反说出来安慰他了。
柯亦燃嘴角弧度仍是冷硬,眼神却终于舍得看向陈迁时,咳嗽着沙哑道:“下山一趟没有长进,还学会哭了。”
“徒儿没哭。”陈迁时连忙闭眼将湿润憋回去,他摇摇头,亦声音沉哑中带着些小心翼翼道,“师父,让阿涧给看看可好?您还不一定就废了。”
陈迁时终于想起了身后的鹿鸣涧,回过头去看她时,眼中满是企盼和哀求。
柯小夕望向站在几尺外的鹿鸣涧,也陡然想起了凌玉儿的话,重新燃起了希望——玉儿师姐说过,嫂子医术精湛,几乎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她差人送信下山找陈迁时和他道侣,却迟迟没有音信,如今可算把人盼来了。
“嗯。我尽力而为。”鹿鸣涧被陈迁时牢牢捉住了手,像捉住了希望,唯有安慰地朝他点头,浅笑也染着苦涩,“只是迁哥儿,医道亦有力不可即处,玉儿既已断言柯前辈经脉尽毁,我只怕你们仍不免失望。”
陈迁时和柯小夕面上都闪过难以掩饰的苦痛,反而是床上的柯亦燃直言道:“老道死亦不惧矣,夫复有何失望可畏?”
这么一会儿,鹿鸣涧见了柯道长的种种表现,又想起当年他劝解陈迁时的话语,越发觉得这老道长合自己性子。即便他不是陈迁时的师父,与自己毫无瓜葛,可能也会愿意顺手帮他看看,有没有调理身子的好办法。
她隔着床幔行了个礼:“那晚辈斗胆一试。”
陈迁时与柯小夕赶紧让开位置,让鹿鸣涧坐下,而他们两人在床尾站了,很是忐忑,如同等着她宣判。
趁鹿鸣涧施施然取出医具消毒浣手的工夫,柯小夕计上心头,忙去找来了凌玉儿。柯小夕想着,嫂嫂如果此后有事离开纯阳,至少有玉儿师姐这个丹修在旁听了她断师父的症状,以后还能照着鹿鸣涧的方子和手法,将师父照顾得更仔细些。
鹿鸣涧不像许多男医者那样,为病人搭脉时惯于隔着帕子等布料以防唐突,而是自然地肌肤相触——如此做则可以有效降低误诊概率。
柯亦燃没表示异议,翻开手腕,任鹿鸣涧把纤纤玉指放在了他凸出的青色血管上。
先以传统医道查探了一番柯亦燃的身体表征,然后,鹿鸣涧直接将温养血肉的养心诀真气送入了他体内——
他的经脉确实毁了。像是曾被什么烈性真气所入侵,然后柯亦燃或者他的帮手想要祛除对方留下的霸道真气,却因为对其某种不得其法的调度或抵抗,而触发了对方故意布下的、用心险恶的窍口。
那些滞留、凝缩在他体内的敌人真气骤然炸裂,他的经脉抵受不住这等突然而激烈的攻伐,而被骤然撑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