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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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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迁时将雪名下倾,没有甩剑。

    小谷从其上缓缓滑脱,仰躺在了园圃中。按照四欢的说法,这些花草平日里都是小谷亲自在侍弄,此时簇拥了她,倒也合宜。

    拭去了剑锋上的鲜红,陈迁时独自默了一阵,看向不远处的湖边。

    商十九正蹲在小亭子的美人靠,与粽子似的戴大公子说着什么,而鹿鸣涧提了药箱,支使着家丁们小心抬了戴老爷子,往最近的内室去。

    先前那中年管家被沈绛找来收拾这烂摊子。这人虽然心中惶恐,但很识时务,见了小谷的尸体,也没吵着要说法什么的,只是乖乖听着沈绛的安排,也一一记下了鹿鸣涧关于戴老爷子后续调养的嘱咐。

    陈迁时走进湖边亭时,恰有一阵清风从池上吹来,掠来几丝微凉之意。

    “……你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活罪难免,但好在总不至于就死。”商十九与戴大公子计较着入狱后的应对,大约算是好心,但听着却也不怎么叫人高兴。

    戴大公子近日里屡遭重击、死里逃生,又经了背叛幻灭和悔不当初,算是坎坷之极,却已过了最为激动的时候。此刻,挂心着他老爹的身子,又想到自己后面的牢狱之苦,面如死灰,对商十九更是爱答不理。

    四欢被商十九放置在了对过的美人靠,美目冷漠,看着近前来的陈迁时。他坐在了她脚头外一人的地方,横剑在膝,默不作声,似乎亭中其他几人都不存在。

    “怪只怪我们没本事,恨只恨我托付错了人。”

    四欢突然开口,不知是在和陈迁时说话,还是在与她自己。

    “谷圣女向来对付男子有手段,又极为冷情,我还佩服崇敬着她,以为她是天选的阿里曼传法者,想着向她学习这份坚定的意志……

    “真是笑话。

    “原来她不仅对男人有情,还是个死了的男人,还是个不喜欢她的男人。

    “……道士,难道女子天生如此,生就着这种要命的软肋?

    “终究是逃不过所谓的宿命,一沾上了男人和爱情,便个个疯了傻了?”

    四欢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她自小便生长在红衣教建立的孤女收容院里,受到的教育皆是男子脏蠢丑恶,可见到的事情,却总是高贵圣洁的女子,为了脏蠢丑恶的男子要死要活。

    她如今快要死到临头了,可还是迷茫。她根本没有想过,阿萨辛或许是在骗她。

    陈迁时不应她,仍就那般对着膝上的雪名。剑身雪白如凝冰,将他如画的眼和眉间朱砂映照其上。

    他无法克制地想象着,雨娘死在她自己的练功洞窟时,是多么痛苦和绝望。

    他更不敢去想,自己犹如此痛苦,悟相与雨娘两小无猜、又结为夫妻,亲眼所见她那凄惨无比的死状,该是多么锥心刺骨。

    他居然还埋怨过悟相,你怎么没照顾好雨娘?悟相听了该有多么难受?

    是啊,他陈迁时又有什么资格埋怨旁人?

    雨娘死得冤枉,想必也死得疑惑,悟相都没来及救她,况且陈迁时;悟相亦死得冤枉,他根本都不知道,他舍命保护的这个小徒弟,是只什么样的蛇蝎!

    可也像小谷说的,如果当初,陈迁时没有头脑一热选择随着鹿鸣涧跳进鱼怪口中,以他“梯云纵”之能,兴许也能保悟相不死的。

    即便是听闻悟相死了,这几年来,他悲痛有余,却从未想过,本来或许有机会让悟相不死——

    ……他不是一个好朋友。

    微风从陈迁时交叠的领口,拂过他浑身少有的一点暴露在外的皮肤。

    比起华山上终年不化的雪峰,这风的温度本毫无寒凉,但是陈迁时陡然觉得很冷。

    这一刻,他从未这么迫切地希望鹿鸣涧在。

    ……她在就好了。

    如果她在他身旁,让他抱着,或者,她抱着他。

    她身子柔软,散发着让人安心的药香,她的怀里那么温暖,她的口腔那么炙热——他一定不会再冷了。

    她或许还会用那种无辜的幼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含情看着他,一次次告诉他:

    你是一个好朋友,也是一个好伴侣。

    陈迁时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真的很需要这个。他很难以启齿地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当他自己都难以容纳自己时,很需要鹿鸣涧来容纳他。

    他不知道是不是女子天生沾情便疯傻,也不知道别的男子如何,至少他自己是,沾了情便脆弱。这种事情,要他一个男子说出口来,他是万万不肯。

    何况鹿鸣涧也不是那寻常女儿家。她有自己的追求,有诸多事情要忙,一颗心也不会全拴在他身上——就如此刻。

    她给他空间,让他冷静。

    ……可他很想她。

    傍晚时分,管家来到亭中,知道这道士和叫花子不是好相与的,哆哆嗦嗦行礼道“道长,大侠,沈大人与鹿大夫有请”,两人方提了四欢和戴大公子去。

    管家早已听沈绛讲了戴夫人的来历与手段,骇然后怕,当即动用着可信的人手,去清算了府中小谷的势力。可惜有几个丫鬟眼力灵活,见大势不对便早已跑不见了人影,定然都是红衣教余孽;跑得慢的,或者是小谷来府上以后才收买发展的亲信,都已被管家和家丁们捉了,关在了一起,等候着沈绛发落。

    鹿鸣涧一直给戴老爷子陪护着,给他施了针法,亦输了真气,守到刚才,戴老爷子方才醒转。众人便直接在他房中齐聚议事。

    听闻了事情始末,戴老爷子的病容越发现出老态来。他没有骂小谷,也没去看一眼他那逆子,却目光灼灼,盯着坐在床边的鹿鸣涧:

    “我这儿子蠢笨如猪,又害你们不浅,鹿姑娘,为何你竟然如此好心,这般尽力救老夫?”

    戴大公子也对此事一直不解,连忙竖起了耳朵。

    老爷子体内的隐毒已被鹿鸣涧拔除,不再那般虚弱畏光,室内被管家点了灯。

    鹿鸣涧弯起的眼睛盛满笑意:“大公子固然可恶,老爷子您却不错。我不是恩将仇报的人,见你被害,自然要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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