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 化雨
按下那胡氏兄弟心灰意冷、回家之后苦练武艺之事不表,鹿鸣涧其实也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云淡风轻。
大宗弟子确实比之江湖散人实力不凡。
便说刚才那青年,万花、药宗两门都是主修内功气劲的,同时也都擅长回复和拉扯。虽然药宗的百草卷里也藏了刀子,有一些近身的战法,但与万花一样,不以此为主攻手段。
故而两人交锋都是远远的真气乱飞,叫外人看着没什么短兵相接,场面不甚火爆。
但对方毒性真气之精纯凝实,也不比鹿鸣涧的混元真气稍逊。只不过鹿鸣涧占了毒抗性极强、又兼修离经易道的便宜,才让对方浑身的本事施展起来处处掣肘,内劲攻击的效率远比不上她了。
若遇见个同水平、但不以毒为主要手段的对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鹿鸣涧暗忖,自己厉害了很多,但江湖上能人辈出,永远是天外有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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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坊虽总共就那么大点儿地方,但于宅与长乐擂恰在对角线,算得上坊内最远的距离。
“点墨江山”几乎被鹿鸣涧蹬出火星子,好险赶上了时辰,她推开了于宅的门。
一屋子大小孩子本都惴惴不安,以为鹿先生今日或是有事耽搁了,还是就不来了?可此刻见她如约而至,皆是一脸如释重负的欣喜。
鹿鸣涧心头大石也是落地,不用看到孩子们失望的面孔了——天可怜见,她不是装逼,她是真的赶时间啊。
日子久了,鹿鸣涧的小讲坛终于算是有了些固定的规模。
大人们究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着糊口,闲汉们也是开始就图听个新鲜,后来发现鹿先生这小美人也不是可以随便肖想的,莫为了饱几分眼福,倒弄得半夜里神不知鬼不觉被章放剁了双手、挖了眼睛,那可就不值当了。
故而如今,这几日一次的塾里最后留下的,还基本都是些正值学龄的孩子。
鹿鸣涧深深呼了口冰冷的空气,脑子为之一清明,咽喉和肺腑却随着这股寒意有些不舒服起来。她一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小腹,跪坐到室内最上首那案几后面。
孩子们摇头晃脑地背着上次讲的《邹忌讽秦王纳谏》,而鹿鸣涧喘匀了气,接过于氏递给她的红糖姜茶,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没错,鹿鸣涧不巧正来了月事,所以脸色不好,脾气也不好。姜作为厨房配料,向来是她所深恶痛绝的,但作为药时,她就不得不屈服了。
于氏见鹿鸣涧乖乖饮干了姜茶,也是深觉欣慰。
这一年开春,她弟带着那一班兄弟离开了长乐坊,去了外界。说是读了两年书,该趁着年轻走出去见见世面了。也没荒废着手头的猎艺,总不会被饿死。
鹿鸣涧当然是鼓励他们,还给红绡写了封介绍信,让他们几人带着。说是如果混得不好,可去扬州再来镇投奔“清平书院”,便和在此时差不多,一个姓许的漂亮女院长应该会收容你们。
小于几个收是收了,却跟鹿鸣涧笑嘻嘻道,鹿先生忒看我们哥儿几个不起,总不能真沦落到必须靠着你打点的地步。
鹿鸣涧也高兴道,我也盼着你们用不上,不给我那姐妹添麻烦。
而于氏却没跟着她弟那帮小子出去。鹿鸣涧本都做好了讲坛关张、另做打算的准备,没想到于氏却自告奋勇继续留在此处,帮着她张罗这事。
一聊之下方知,于氏竟是真心地喜欢上了这桩事业,也觉得教书和培养孩子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她喜欢上了在此的生活。
当其时,于氏捧了热茶倚于门边,望着下学后尖叫着、打闹着、疯跑着回家的小孩们,唇角带着微笑,回过头来看向鹿鸣涧,以温柔又坚定的语气道:
“小姐,我觉得等这些孩子长大,长乐坊就会变得不一样。”
她还说,小姐,让我留下,我能帮你。这也是帮我自己。
鹿鸣涧十分感动,当然同意了。于氏从她第一天讲学就一直在听,还拿了她给的经费购置了笔墨纸砚等文房之物,如今看着,毛笔字写得比她都好看。
毕竟鹿鸣涧不是个全心全意扑在这事上面的人,现在倒是于氏每天都开着宅子,甚至会帮孩子们解答许多学问上的疑难了。
尽管因着于氏不光彩的过往,她声名不佳,还是没有人愿意称于氏一声“先生”,但她也完全不计较这些,只想更多的帮助孩子们——尤其是那些女娃子。
于氏说过,她希望越来越多的女娃儿将来都跟鹿先生一样厉害,让人喜欢和尊敬,而不像她那样,被人欺负和看轻。
彼时两人坐在于宅的门槛上,鹿鸣涧便拉过于氏的手,将新做的护肤脂膏,细细地涂在她因为干太多活儿而枯裂发白的手上。
涂完之后,鹿鸣涧诚挚地望着于氏,微笑着温声道:
“被人欺负过,那是别人的错,不是你的污点。
“于姐姐,在我眼里,你是和我师父一样厉害的人,坚强又温柔。你为我和孩子们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于姐姐,我很喜欢你,也非常尊敬你。我相信,孩子们也是。”
于氏的手被鹿鸣涧柔软温暖的手包裹着,她红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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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来,鹿鸣涧仍旧时不时去猫婆婆家蹭饭,帮她洗一洗猫咪,和她对坐着下棋。花花轿子众人抬,可臭棋篓子却是彼此越切磋、越拙劣。
一日,猫婆婆撇了棋子道:“没意思,你知道了我身份以后,虽然还装得无事发生,但拘谨和防备总还有一些。再也不像一开始那般真诚和可爱了。”
鹿鸣涧见婆婆连话都说破了,只能讷讷。她还坐在婆婆对面的小马扎上,两手夹在大腿中间,大眼睛望着婆婆道:“那、那我以后还能来吃您做的饭么?”
婆婆一愕,笑得老脸如花:“瞧你那点子出息。我又没说不准你来了。”
她重新执起了棋子,和鹿鸣涧嚷嚷道她要悔棋。鹿鸣涧也是惫赖,硬是不肯,两人便被棋局架在了那儿。
最后还是婆婆起身道去煎鱼,才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