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 省身
玉商不敢相信。
他只是眼前一晃,被什么东西倏然近身又离开,就感觉忽地天空倒悬,头颅栽地。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捂住脖子,那里刚被黑影用细小的尖锐物割开了口子,喷出大量鲜血。
他嘶嘶地道:“为……什么……”
可没有等到黑影回答,他就断气了。
而被他提着的鹿鸣涧失了挟制,咕噜咕噜滚下房顶,轰然摔在无人的街道。
这家房子主人将这番响动听得真切,却全然不敢出门查探。毕竟这是长乐坊,私斗之事夜夜发生,并不算稀奇。要是出于好奇蹚了浑水,说不定双方高手还没分出胜负,自己这看热闹的便被决了生死。
鹿鸣涧并没有晕过去。反而因为玉商的死亡,她体内的蚀心蛊陡然失了真气滋养和引信,好像倒变得安分了些。
可这蚀心蛊到底奇异,即便失了主人,效力还能持续片刻。鹿鸣涧眼前仍是血红斑斓、如同瞎了,手脚也不听使唤,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好在天性的自我保护尚在,摔时梗住了脖子,没有磕到头。
恍惚中,鹿鸣涧听见一位从未听过声音的陌生女性冷笑。但也有种一时想不起的熟悉感。
她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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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时,鹿鸣涧躺在猫婆婆家的窄小石塌上。屋里弥漫着烤鱼的香气。
猫婆婆的猫儿就两爪前立,端庄地蹲坐在她枕边。此刻,它正圆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俯视着她。
猫脸极近,所以在视野中有些变形,显出几分邪异。鹿鸣涧心跳漏了半拍,差点一个激灵跳起来,可这一动,才发现浑身酸痛,好像被人打了一百顿的感觉,疲累又困顿。
猫婆婆听得猫儿哈气,赶忙来抱,见是鹿鸣涧醒了,欢欣道:“客人,你可算是好了!这都睡了一天还多。”
“……多谢婆婆。”鹿鸣涧动了动手指,不再妄图起身,而是就着躺着的姿势,缓慢地运行起了养心诀,修复着自己的经脉和伤势。
猫婆婆去忙做饭,而没有再照顾她。
被蚀心蛊控制时的记忆并非不存,只是那会儿等同于癫狂,对现实和妄想分不清。现在恢复了神志,便桩桩件件全都想起了,甚至细节清晰。
小段死了,还让那恶棍的虫儿分食。八蛋把她甩下,之后不见了。
鹿鸣涧很是气愤和愧悔,尽量不想小段是不是等于间接被她和八蛋所害,甚至不想面对自己的猜测。
虽然鹿鸣涧惯承认自己做不到章敛那样的良善仁慈,但她也同意章敛的一些思想。
她知道,自己并不似常常口头叫嚣的那样坏,甚至心底深处,她一直觉得师父这样嘴硬心软的性子是她暗自钦慕、偷偷学习的。她还以为,善良的代价是高昂,但倘若想得多些、准备足些,就可以不蹈师父的覆辙。
她向来亦不愿意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更何况是八蛋这样相处了一阵,还得了她怜悯的孩子——
我还以为,可怜的孩子都是有救的,只是缺乏教育,却忽略了别的可能性。也没掂量清楚自己的实力究竟几斤几两,揽不揽得起这瓷器活儿。
……我竟然宁可八蛋是死了,被那玉商害了,也不希望她是真的跑掉了。
鹿鸣涧啊鹿鸣涧。
你到底不是师父那样光风霁月、天下一流的人物,做不到那样彻彻底底、向死而生。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救人渡世,你爱慕虚荣,害人害己。
你原也不像自己沾沾自喜的那样宽容大量、侠义心肠。
鹿鸣涧闭眼躺着,抓紧了被子。
睫毛颤抖,忍住泣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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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反复确定,体内的蛊虫已全无踪迹,鹿鸣涧才放下了心。
和猫婆婆坐在一起吃饭,她也不说话,急速狂炫了三碗宽面,干掉了五条煎鱼,又灌了一坛半的烈酒,终于平静了许多。
猫婆婆看她这风卷残云的样子,害怕道:“你这丫头……就算没伤在,也不能这么吃喝啊,对身体多不好呢。”
鹿鸣涧一手还抓在酒坛子边上,脸垫在另一条手臂上,对猫婆婆傻笑道:“婆婆,我那天送你的香膏用了吗。”
猫婆婆伸出有着皱纹和皴裂痕迹的老手给她看,笑呵呵道:“涂了涂了,天天都涂。婆婆很喜欢。”
鹿鸣涧看着那双手,是比之前自己看见时的触目惊心好多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跟猫婆婆说:“婆婆,还下棋嘛,要么我帮你洗猫。”她记得之前投宿时,猫婆婆抱怨过很难让她的宝儿猫洗澡,她一个人按不住它。
猫婆婆愣了一下,继而惊喜道:“真的嘛!谢谢你呀!”
那聪明的猫儿确实灵慧,觉出了气氛对自己不利,“喵嗷”一声就窜出了窗户,可恢复了元气的鹿鸣涧那身手也不是盖的,捉它一只小畜生那是手到擒来。
和婆婆两人四手,终于齐心协力将猫儿挟在河边,搓了皂角。猫儿臭着一张脸,只有没打湿的猫脸还大大的,而身体的毛都黏在躯干,模样别提多可笑了。
鹿鸣涧笑得放肆,因喝醉而红扑扑的脸更显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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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婆婆。你在哪儿发现的我。”
猫儿已经恢复了蓬松,甚至趴在鹿鸣涧膝盖上,被她挠着下巴,舒服得眯着眼,一改之前的敌对模样。
猫婆婆自然道:“赌坊门口呀。婆婆瞧你一个外乡人,被人扔在那儿,没人敢管的,好可怜哦,就将你背回来了。”
“是赌坊的人救了我?为何?难道是因为那玉商暗中胁迫八蛋对我做手脚,坏了赌坊的规矩?”鹿鸣涧奇道,“婆婆,你可知那赌坊坊主是何许人?”
猫婆婆摇头道:“不知,但坊间都说,是那位早些年名震江湖的毒医仙。”
“我听闻过这位仙子!说是‘毒王’肖药儿的亲妹子……江湖传闻毒王进了恶人谷,这位仙子也销声匿迹,原是躲在了长乐坊。”鹿鸣涧若有所思。
猫婆婆接过躁动的猫儿,低头撸猫,低声道:“婆婆也是听人家碎嘴,这消息可不能保真哦。”
“真。保真。”鹿鸣涧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婆婆,救我那女子身上,可是有着我送你护手香膏的气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