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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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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瞅着陈迁时形状好看的喉结滚了滚,鹿鸣涧偷笑道:“来吧,我请你。”

    陈迁时一甩僧袍,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板将嘴朝鹿鸣涧呶呶,乐呵呵对陈迁时道:“道长,一样来份?”

    陈迁时坐得笔直,矜持道:“一碗汤,一张饼。”

    那摊贩吆喝一声“好嘞”便去忙,鹿鸣涧嗦着筷子,含糊道:“迁时兄好小的饭量,要不是你肚子还会响,我简直以为你修成那什么辟谷之境了。”

    自从说开以后,鹿鸣涧时不时就夹枪带棒的,陈迁时自觉心中有愧,一路上不仅从不与她回嘴分辨,还比之前小心体贴,总是想要……补偿她。

    明明已经想好了就以兄弟相处,忘了那些身处死关前的绮丽迷思。可就是愧悔,自责,不仅是对鹿鸣涧和小夕,还有对他自己。

    唉。同门们常言,红颜乱人道心,怎奈到了我这里,竟然好看的蓝颜也能。

    陈迁时懊恼之余,肚中又饿,听得鹿鸣涧故意砸吧嘴馋自己,突然来气。

    轻轻睨了满嘴流油的鹿鸣涧一眼,陈迁时也不言语,突然出手,迅如闪电般从鹿鸣涧筷子上夹走了一片肉,施施然放进嘴里,故意细嚼慢咽。

    鹿鸣涧呆了呆,看看默默示威的陈迁时,看着空空的筷子间,平白淌下了几滴油汤。

    两人也不说话,不知道在较什么劲,你一下我一下地将鹿鸣涧汤盆里的羊肉片抢了个精光;没肉之后犹不停息,又将饼丝亦抢了个精光。

    老板紧了紧身上的大棉袄,看着他俩这默然的争斗,心下纳闷道,旁边不是有碗新上的汤、也有份新饼嘛,这是在置啥气……现在的年轻人啊,越发古怪了。

    酒足饭饱,依着羊汤老板指的路,鹿鸣涧摸进了长乐坊唯一的小裁缝铺。买了两身新衣,并成功将金条拆兑,付了饭食的钱。

    陈迁时和鹿鸣涧洗了脸,各自换上了合身劲装。

    鹿鸣涧看着一身骚包纯白的陈迁时,此时更与失去了鞘而锋芒毕露的雪名剑相得益彰,倒又有几分回忆起初见时对他干净清爽的印象了。

    她自己则挑选了简约黑衣,另买了黑色动物毛皮所制围巾与蒙脸的黑纱,从头武装到脚,整个与陈迁时相反——当成夜行衣都行。鹿鸣涧将手插进黑毛围巾,顿觉温暖舒适。

    陈迁时也摸了摸鹿鸣涧肩脖堆着的黑毛,轻道:“比我想的软。”

    鹿鸣涧呵着热气道:“给你也整一条?”

    陈迁时收回手,撇过头道:“不必,我不冷。”

    两人一道,将那换下的两套大袖宽袍处理火化了。一来它们实在难以破损不堪,难以还给悟相和陶酥一起那万花师兄了;二来它们毕竟沾过毒液,万一给穷人捡了去,恐再生出事端来。

    白雪地上,黑柴灰烟。

    陈迁时眼中映着跳动的橘红火苗,背手而立,望着蹲在地上的鹿鸣涧道:“我准备直接回纯阳。”

    而鹿鸣涧正拿着根小木棍戳火苗,漫不经心道:“嗯。”

    陈迁时抿嘴道:“一起么?我听闻,万花谷也在长安附近。”

    鹿鸣涧拖着长腔“嗯”了一声,表达着拒绝意味:“我想起在这附近就有亲戚,准备收拾一下,就去投奔他。”

    “嗯。那我送你去了再回。”陈迁时口中发苦,干巴巴道。

    “不用。”

    鹿鸣涧拍拍手站了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从怀里摸出了一根金条,递与陈迁时面前。她此时已经蒙了面,看不见全部的神情,但陈迁时瞧见她圆眼笑得弯弯。

    “差点忘了。迁时兄没钱,恐怕连驿站的马车都坐不起了。”

    陈迁时摇头道:“要不了这么多。我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将刚才兑出来的钱予我几金就行。”

    将金条强行塞给陈迁时,鹿鸣涧又掏出几串钱道:“金条是咱们此行的纪念品。这钱是给你路上用的。不用谢。”

    陈迁时低头看着金条——其实是看着鹿鸣涧拿金条的手。皮肤白得很,但好些伤还没好。

    “你何时拿的金条?我都没发现。”他顾左右而言他地拖延着。

    鹿鸣涧笑了笑:“隋帮主说随便拿,我就随便拿了些。”

    陈迁时闷声道:“一直藏在哪儿?我怎么一点也没发现。你也是的,都差点死了,这东西居然没扔掉,也不嫌赘得慌。”

    “藏在你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地方。你当时瞎了一只眼,没看见也正常。”

    鹿鸣涧想起紧缠的裹胸,沟里藏的还有两条呢。她俏皮吐舌,可惜陈迁时看不到。

    陈迁时好看的眉头又蹙起,到底还是接过了金条和铜钱:

    “你亲戚住在哪儿,给我个名址。我好将钱寄还你,以后……也好常常给你写信。”

    不知何时起,天上又开始飘雪。这会儿下得越发大了,两人发上、肩头都落了些晶莹。

    鹿鸣涧从新买的包裹里拆出一顶蓑笠戴好,系紧脸下的带子。

    “还钱和写信都不必了。迁时兄,他日有缘,自当再见。”

    她说完,就径直往长乐坊主干道的另一头走去了,连手也没同他挥,好像也没指望着他有何回应。脚步清闲,犹如信逛闹市。

    陈迁时心里空落,紧紧攥握着那金条,眼见着鹿鸣涧纯墨色的瘦小背影,渐行渐远。

    她似在低声哼唱着什么歌谣。缠绵,却又不那么哀婉。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街上人声纷杂,他听不清楚。

    风雪愈浓,鹿鸣涧终是消失不见。

    他还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了。他还以为,他能退一步,鹿鸣涧也是愿意的。现在看来,对方却好像不想再与他有一丝瓜葛。

    陈迁时像个雪人立在街中,没开“坐忘无我”护体,任由大雪覆了满身。

    冰花纷坠于他眉间,遇到温热的皮肤,霎时间便化作水,顺着脸边流下,迹若泪痕。

    恍惚中,他想起从前,他问悟相,你同雨娘私奔了?那你师父呢?

    那时候悟相说过的浑话是什么来着?陈迁时以为自己都忘了。

    可此时想起,清晰无比,宛如惊雷——

    “世间安有两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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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鹿鸣涧所唱歌谣见[宋]晏几道《少年游·离多最是》;悟相所说见仓央嘉措《六世达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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