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寻径
将来扬州后章敛制作的唯一一架阿甘叫到车边,看它笨笨地爬上车子,鹿鸣涧摸了摸它的大脑壳。
来到镇上的马厩,鹿鸣涧交付了钱款,取出章敛的麟驹。
小家伙吃得油光水滑,见了鹿鸣涧亲切不已,蹭着她欢声叫唤。
鹿鸣涧拍拍小麟驹,将它与车前头原本的枣红大马套在一起,它极为温驯,并未反抗,竟然两马骈进相得益彰。鹿鸣涧头戴一宽沿草帽,取大道往长安方向去了。
不知为何,扬州最近总是阴雨连绵的天气一反常态,与鹿鸣涧低沉哀切的心曲相反,一路风光晴好,万里无云,把鹿鸣涧执着辔的胳膊一顿暴晒,肤色都变黑了几层,更深深担心会烤化了棺材里充塞的冰块。
累了就饮马打猎、稍作休整,幕天席地,或者直接睡在车里,鹿鸣涧一人两马,日夜兼程。每隔几日,鹿鸣涧就找到近水处,停车舀水,重新凝冰,再对尸身重新覆上养心诀真气,让章敛一直保持在足够冷的冰镇环境里,不腐不化。
————————
终于到达长安附近时,已近立秋。鹿鸣涧驱车在京城郊外。
多日以来,鹿鸣涧皆是行于野道、未曾进城,更没留心沿途景色,此时终于快要到达目的地,又到了从前与章敛开“秋收医馆”的醉蝶东林附近,她反而近乡情怯,左顾右盼起来。
马儿步速变缓,她一腿悠然盘着,另一腿耷拉在车前,欣赏着道旁开始发红的林叶。
医馆早被人收购,如今是一处武馆。宽敞院子里,小童子们列着阵仗,摆开架势,跟着头戴抹额的教习,“哼哼哈嘿”打着拳。
鬼使神差的,鹿鸣涧驶进了小时候常去买菜那条道里。
张伯的店铺照旧开着。门口挂着黄底旗子上书大大“油”字,迎风招展,满是风霜痕迹,已破旧不堪,倒像仍是从前那张。
不知他的腿如何了?
鹿鸣涧越是靠近,芝麻酱的香气越是浓郁,一如从前。此时是晌午时分,行人不多,鹿鸣涧停下车子,往店铺里张望。
竟然是张伯的儿子在磨旁忙活。他头上也扎着毛巾,只是穿得很是齐整,或许是究竟读过多年书,对这些礼节之类的东西较为看重,不像他爹那样爱光膀子。
鹿鸣涧踱进店门,新老板便来相迎,见是个眼熟少年,但愣了一愣,没敢相认。
鹿鸣涧取了草帽,露出浑身唯一一处未被晒黑的脸儿来,笑道:“张哥,别来无恙。”
张哥这才确信了,真是当年那瘦小的鹿丫头,但关系不甚熟稔,他只是略含感激地客气笑道:“鹿丫头长成大姑娘了。”
鹿鸣涧道:“张伯呢,如今腿如何了?还有你娘,身体还好?”
张哥怅然笑道:“我娘眼睛不好了,爹带她进城求医。我接下铺子也才两月,一切都还做得不好。哎,鹿姑娘,买东西么?”
鹿鸣涧接过芝麻酱罐,打开封口闻了闻,赞道:“张哥,我觉得你手艺不输婶子。”
张哥憨厚地挠了挠脑后,这才笑道:“我早说自己不是念书的料,爹不甘心。如今迫得他出门,才让我上手干了,方知营生都是越做越顺,哪有读过书就不能做买卖的穷讲究?”
鹿鸣涧点头,抱了酱罐回到车上。
人亦有命,焉知非福。
————————
出了村子,穿过天都镇,鹿鸣涧一路向南,向着秦岭山区里行进。
进了一处看似寻常的山林,鹿鸣涧给自己施加了万花绝学“春泥护花”,浑身散发出精深的混元真气和混杂花香,走走停停。
突然,一只脖上戴巾的肥硕小松鼠溜了出来,摇着大尾巴,水漉漉的黑眼睛盯着鹿鸣涧。
鹿鸣涧喜道:“有了!”
传闻,长安城外,秦岭之中,有一处号为“青岩”,与世隔绝,四季如春,终年繁花似锦。
万花谷主东方宇轩年轻时,游历至此,在山中迷路,恍惚间误入此处,感叹到竟有此等神仙一般之所在,于是在此停步经营,并命之为“万花谷”。此谷无双,此名风雅,遂招引天下奇人异士,多来闲散隐居,其乐融融。
如当年陶公所记之桃花源,万花谷的入口也是颇为迷离,所以江湖中人只是听闻,真正去过的却是寥寥。
万花谷弟子们从谷内出来,自然熟记通往花谷的密径,但鹿鸣涧未曾来过,只听闻章敛提到,谷口有灵猴灵鼠之流,如真有迷糊的弟子忘记归途时,亦可以浓郁花香引之,由它们这些动物带路,自能回到谷中。
这松鼠望了半天,见鹿鸣涧竟然不来喂它,颇为失望,便敏捷地窜走了,去寻附近散落在地上的坚果。
鹿鸣涧弃车跟随,一路以真气画符做标记。一炷香不到,便柳暗花明,见了一处断崖。崖边筑有复杂机关,联结着绳索和一可活动的木制平台。
鹿鸣涧没去动那机关,只站在崖际远望。
举目尽是无边翠木,稍远处有碧蓝水潭、青紫花海,更远处似有矗立的通天石山,看不清晰。
——赫然便是万花谷。
跟随着留下的记号回转,鹿鸣涧寻到马车,重新载着章敛的冰棺来到谷口。
鹿鸣涧先试着扳动了那机关,见空着的木制平台被绳索控制着,平稳地朝下匀速降落,过了一会儿,似是触及到了底部,绳索不再动弹。她视线受阻,看不清木台到崖底的情形,想要飞身下去侦查,又怕此处天险,自己气力不足,下去后再难回到此处。还是先将机关扳回,把木台摇了上来。
思索之后,鹿鸣涧先指挥阿甘上台子,自己将它放下去再回来,见阿甘完好,连位置也未移动分毫,应该是触底平稳,方放心许多,亲身上去实验了一趟。
木台四面无遮挡,空谷来风,竟然毫无冷意,只有花香袭人。
鹿鸣涧从未有过这样新奇的体验。感觉中,离高天越来越远,穿过薄雾,终于能看见了进谷的小路和矗立的大石。大石上书“万花”。
这小路纯为人所踩出,正是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