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入世
鹿鸣涧坐着,听得入神,不自觉地运转起养心诀。
内息外放,周身竟然蒸腾起了翠叶琼花般的浅碧真气。辅以新掌握的引气之法,她福至心灵,竟瞬间打出了一阵疾雨坠湖、碎珠断玉似的指风!
章敛喜道:“骤雨初歇春日暖,玉碎兰摧冰雪残。钟秀于林破风雨,指似芙蓉并蒂莲……徒弟这拂穴手有模有样了。”
鹿鸣涧正沉浸在心灵顿悟、手随意动的奇妙感受中,自得不已,听了章敛这话,霎时故作娇羞地笑道:“师父,您这夸得也太过火了吧!”
她嘴上说过火,挤眉弄眼的样子却在明示师父:多夸,爱听!
章敛放下茶杯,白眼道:“这是‘快雪时晴’、‘兰摧玉折’、‘钟林毓秀’、‘芙蓉并蒂’四式的称名由来,我只是让你从中体会招式真意,哪里是专门拿来赞你?”
鹿鸣涧登时窘迫了,抓耳挠腮,顾左右而言他道:“哎呀,这,您瞧这搞的……我还以为我厉害到让师父当场写诗的程度了……可恶!”她红了脸,咬牙握拳。
章敛偷笑,将手中小茶杯盘来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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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饭后,天色尚未暗下。
章敛执着毛笔,伏在窗边小桌皱眉算账。而鹿鸣涧捧着本破破烂烂的变文册子,读得津津有味。
“那么多典雅的经史、诸子统统不读,见天就爱看画本与变文……这本你都看了多少遍了?”章敛合上了记账的小本本,看了眼趴在床上的徒弟,笑骂道,“这姿势对眼睛不好,要看起来看。”
鹿鸣涧装听不见,一手支着头,另一手又翻了一页册子:“经典没意思,还是变文传奇故事百看不厌。”
章敛无奈道:“我可真怕你看多了这些情情爱爱、卿卿我我的,将来走上江湖,随便让什么口蜜腹剑的坏男人拐了去。”
鹿鸣涧扁嘴道:“我正是看多了这些,才觉得世间男子比不上杨大侠一根毛,更难让坏男人骗到。”
章敛忍俊不禁:“看个闲书都能让你理直气壮。”
鹿鸣涧抓过旁边盏中的一颗腌渍梅子,抛向空中张嘴接住,翘着的两只光脚交叠着扑腾,跟鱼尾巴似的,含糊不清道:
“我刚才看这变文里的女刺客,性情有点像司上师欸……嘴巴虽坏,心倒是好的。如今想想,明明让人去追一追那刺客,不让他走脱了更好,即便只是拖延片刻,也对我们更有利。可司上师还是吓唬了那不认识的好心侠客,不让他去送死。”
章敛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天真了,这和好心毫无关系。
“其一,司大哥觉得那人追上去也是送死,一招秒杀的货色,甚至起不到任何拖延的效果,刺客杀他都不用费什么工夫,白白送命不说,还无形中助长了凌雪楼的气焰;即便刺客重伤之下水准大降,什么新手初哥都能过上两招了,但只要凭着‘十方玄机’,他也定能一息脱困,照样起不到什么拖延的价值。
“其二,还不如借此机会,将凌雪楼失手之名传出去,等于趁机打压凌雪阁外阁的势力,帮助内阁在夺权争斗中取得无形的一点优势。”
鹿鸣涧对这政治斗争之类的事不甚感兴趣,连这类故事和戏文都看得少,此时不解道:“可他为何要帮助凌雪阁内阁?”
“帮助内阁?”章敛揶揄道,“他要帮助的是她吧。她是内阁的。”
鹿鸣涧捶手,一脸“我早就看出来了但我不说”的样子:“我就知道!上师果然喜欢惨了雪姨!”
章敛幽幽道:“其实以他的性子,断不会掺和进我们这麻烦事来。会帮咱们师徒两人到这个地步,也不过是因为她开了口找他帮忙。”
“哦……突然有点饱了。”鹿鸣涧咯咯笑着,“可是师父,我觉得,上师后来真的挺喜欢咱们俩的了——他那么傲娇的人,甚至都担心到骂你的地步了!”
章敛也笑:“确实。那就祝司大哥早日得偿所愿吧。”
鹿鸣涧突然反应过来,奇道:“照师父这么说来,上师和雪姨还不是两口子?我还道他们早就是故事里那种侠侣了!”
章敛摇头道:“我也不知。但我觉得,你雪姨所求并非和谁做对神仙眷侣……司大哥么,看起来也未必是非要长相厮守那种人。”
鹿鸣涧沉默了几息,学着说书人们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叹气道:“怎么就这么复杂呢?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不行嘛。”
轮到章敛沉默了。
好久以后,他才道:“哪有那许多尽如人意。你以为最困苦的莫过于共同排除外界万难,实际上,两人彼此之间解决不了的问题,才教天下有情人离散。”
不知不觉间,暮色已经降临。
屋里没有掌灯,只有月华如水,倾泻在章敛顺滑披落的乌黑长发上。
没来由地,鹿鸣涧觉得师父很难过。虽然不懂为什么,但自己的心也难言地替他抽痛着。
“师父……你也有过有情人么?可是因何离散了?”
章敛偏过头来对她笑,与秀发同样乌黑的眼睛晶亮如落星。
“有的。但说来复杂,我不想讲了。”
“那就不讲。”
鹿鸣涧从床上爬起,盘腿在师父近前坐下,两臂撑在脚丫前,探着头道:
“讲点别的。师父,为何要把长安一带的家底资财都散去了?我觉得,当然,我说的可能不对,就是,上师和晁伯他们,虽然都满嘴要钱,实际上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看重你给的报酬有多少呀。”
章敛的笑意变得发自真心,带着一点狡黠地道:“徒弟以为是为何?”
鹿鸣涧恼道:“我就是没想通,才问师父你的啊。”
章敛道:“那徒弟不妨先考虑一个问题。我为何拖着这弱质的身体,一个人不顾安危行走江湖呢?”
鹿鸣涧愣了愣,略微沉吟,才试探着道:“师父是恶人谷的耳目呀,难道,这不是谷里派的任务么?”
章敛故意压低了哑笑,解释道:“是谷里的任务,然而是我主动接的。谷里也不会故意为难我,勉强我陷于这般危境啊。”
鹿鸣涧越发不明白了,困惑挠头道:“那师父为何要自愿陷入这般险地?”
章敛眨了眨眼睛,笑得露出两排白牙:
“因为我喜欢江湖,喜欢红尘,喜欢见识冷暖百态,喜欢救危急、解倒悬,喜欢烟火气儿,喜欢刀光剑影。我不愿意为了安稳,就终老一地,荒废我半生所学,放弃所有这些我喜欢的生活。那样,我即便不用被人追杀了,与死了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