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复活
末世第十年。
一辆脏兮兮的吉普碾过大雪后的原野,原野的边缘,是旧日都市的轮廓线。
随着一个剧烈的颠簸,云魏忽然惊醒了过来。
他方才实在太过困顿,居然打了个盹儿。
“操!”只听司机啐了口唾沫,旋即粗暴地推门下车,跑到引擎盖处捣鼓了起来。
看来,他们这是抛锚了。
他们执行的是d级侦察任务,基地配发的车辆本来就不会很好,能够跑起来就不错了。
在末世之后第十年,所有依然幸存的基地,都有了相对成熟的一套体系。
所谓d级侦察任务,就是按照总指挥尚未探开的地图迷雾,到达目的地的信标,搜集信标附近的信息并顺利返回,是之后的搜集任务与战略任务的先遣。
换而言之,如果他们没能成功回去,基地也不会派人营救。
总指挥会在等待时限结束后,将那处区域涂上黑色。
然而这时候,却听坐在副驾驶的人开了口:“哟,小猫,你睡醒了?”
云魏抬头,只见对方正透过后视镜,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那人是典型的东欧长相,头上绑了根油腻的发带,眼皮儿上有一根斜贯眼窝的刀疤,三角眼里却露着凶相。
云魏没理会他,只是偏过头去,看向窗外。
车窗顶部开了一条小缝,雪后的空气虽然寒冷,也好过车里闷热的臭味。
他也相当警惕。
不论是司机还是副驾,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壮年男性,看起来都不像是做d级任务的人。
云魏心下明白,自己应该是遇上“黑趟子”了。
“黑趟子”不同于“红趟子”,多是亡命之徒,完全没有任何道德约束。他们遇到落单的幸存者,干的多半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无奈的现实情况就是,这些亡命之徒,反而能在末世比大多数人活得更好。
见云魏没有理他,格里高无趣地吹了个口哨,拉过猎枪的枪管擦拭起来。
而云魏,则是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改良十字弩。
他整个人都恹恹的,就在将才的那个盹儿里,他似乎做了一个异常悲伤的梦。
不同于那缠绕了他十年的梦魇,那个梦实在荒诞。
只是当他一旦醒了,就完全想不起来了。
司机终于骂骂咧咧地回到了车上,拉上车门的同时,带起一股子扑面而来的恶臭。
“真他娘的倒霉,回程老子们还得找点油料。”满臂汗毛的壮司机与格里高相视一笑,随即不怀好意地睨了后视镜一眼,“他妈的,老子都一个多月没泄火了。”
后面一句话,他却用了某种高度屈折语。
云魏自然是听懂了,只是不动声色,只做不知。
十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先后辗转了三十六座基地。
现在的这座“卡特洛斯”基地,是他的第三十七座基地,已经位于南高加索地区了。
并非是他不安于室,只是不知道怎么的,每次当他安顿下来没有多久,汹涌的尸潮大军总会接踵而至。
第三十六个基地,是一座正教的教堂。
当尸潮涌来时,所有人都在举着蜡烛,低眉顺目地做着十年来最盛大的弥撒。
云魏没有他们的虔信,当尸潮大军撞破教堂的大门时,他从教堂后面,打破彩玻璃一个人逃了。
他朝着早就规划好的方向逃跑,直到遇上了“卡特洛斯”基地的侦察队。
比较幸运的是,那一次,他遇上的是“红趟子”,被一对友善的夫妇俩,带回了基地。
不过,无论哪一个基地都不养闲人。
这个基地的伤员与病患都很少,作为鸡肋的治愈系异能者,他必须在年底攒够足够的积分。倒也并不麻烦,只需要接一个d级任务就好。
“卡特洛斯”基地的管理体系相当完备,并不允许单人出任务。
于是最终,就成了眼下的这个局面,云魏与两个歹人组成了临时侦察小队。
他们重新开始上路。
脏污的吉普在呛鼻的汽油味儿里重新启动,轰鸣的响声落入死寂的城市里,又荡起世间唯一的回音。
吉普车再次停下的时候,他们遇上了一位老先生。
对方说,他们不幸遭遇了雪崩。而他的侄子,此刻被埋在了雪堆下边儿。
在对方的哀求声里,瑟斯基狞笑着升起了窗玻璃。他们继续朝着近在咫尺的目的地驶去。
而云魏对此,并无异议。
不过,还没有开出多远,格里高便用枪管顶开了天窗,他哼着小曲儿准备向后瞄准,满是泥巴的登山靴就踩在云魏面前。
注意到云魏正盯着他,格里高顿时呲牙一笑,“小猫,别紧张。他这种落单的,不出一会儿就成丧尸了。老子提前贷给他一颗子弹罢了。”
说罢,他便将头歪了下去,开始看向准星。
云魏在心中默数了两声,忽然抬起手来,对准面前的靴子释放异能。
枪响了,震耳欲聋。
右脚突如其来的剧痛,令格里高射偏了子弹,而瑟斯基已然转过了路口,将风雪中无助的老者落在视野之后。
车厢里,回过神来的格里高,转过身子,与云魏无声对峙。
他瞥了眼云魏手里上弦的十字弩,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哟,小猫,你竟然还是异能者?”
云魏默不吭声,扣在击发处的指关节悄悄绷紧了。
令人尴尬的安静里,瑟斯基缓和道:“唉,大伙儿都是兄弟,剑拔弩张的做什么?”
可他话音未落,便接着道:“嚯,快看那边!咱们的目的地,已经可以看到了!”
被十字弩指着的格里高,这便转过了头,根本不把云魏放在眼里,“的确,你他妈还是悠着点儿,找个通畅的桥开到对岸。”
末世爆发太过仓促,桥梁与道路很难畅通无阻,往往堆满了被丧尸肆虐过后的车辆。
云魏也跟着看向窗外。
冻结的河岸对面,一座异常高大的主教坐堂,正在冰天雪地里耸立着。
那便是他们此行的信标。
他们必须进到教堂里,采集能够证明他们确实接近了目标的信物,然后才能返程。
好在接下来的行程异常顺利。
车子,在被雪堆覆盖的教堂外停了下来。
“他妈的,这种破教堂,有什么搜索的必要。”瑟斯基无聊地抱怨道,就算是在末世开始前,他也从来不去做礼拜的。
然而云魏罕见地解释了起来,“这种正教教堂,会在地窖里酿酒。那是得救者,必然要饮的,神子的血。”
所以,会有很多的粮食。
伏特加最初就是这么被修道院中的僧侣酿出来的。
以及用来消毒的医用酒精,最初也是这么从修道院里诞生的。很难想象的事情便是,中世纪的修道院居然有不亚于领主的军事力量。
而这些,也都是云魏从上一个基地学到的。
那个基地的领导者,曾是医院骑士团的一员。
瑟斯基闻言,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云魏一番,最终狗嘴吐不出象牙地评价道:“操,老子他妈以前只喝浴液。”
这就是云魏听不懂的斯拉夫笑话了。
眼瞅着云魏一脸迷茫,格里高顿时坏笑了起来,“伏特加的税很重,咱们穷人只配喝沐浴液,里面添的有酒精,就是眼睛可能会瞎掉。”
说罢,他用枪管指了指云魏,“你去。咱哥俩在这儿等你,等你回来,咱俩的账就一笔勾销了。”
云魏沉默了片刻,终是痛快地开门下去。
再继续跟着这两人,他恐怕就要凶多吉少。
他仰起头,打量着那座不知名姓的教堂,只见被埋没在雪堆里的主教座堂,只剩了个塔尖露在外面。
云魏很快就打定了主意。
他准备从侧面爬到顶上,再从钟塔下到底下。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当即朝下趴倒,而在这个瞬间里,背后确实传来了枪声。
世界安静了。
静谧的大地,似乎在安然的沉睡里,等待着下一场惊蛰。
“你他妈疯了!”云魏听见瑟斯基的骂声远远传来,“老子可没有冰恋的嗜好!”
格里高满不在乎的回答紧跟着响了起来,“他可是异能者,你也不怕小鸟被他咬掉。”
两人旋即粗俗无比地笑骂了起来。
云魏扭过脖子,发现自己的右臂中了弹。刚才没什么感觉,此刻忽然疼了起来,却是一阵一阵的抽痛。
鲜红的血浸过了下方的冰面,颜色变淡,反而像是粉玫瑰一样好看。
有冰凌簌簌地落了下来。
云魏看见,教堂门顶上,被冰层覆盖的铭文也跟着显露了出来。
虽然只有部分字符,但云魏却知道,这里应是写着福音书里的名句——
『生命是我,复活也是我。』
他咬紧了牙关,攒起力气便朝着教堂侧面,跌跌撞撞地滚爬而去。
车内的两个恶棍似乎稳操胜券,眼见云魏逃跑,他们依然还在看好戏似地,发出气定神闲的大笑。
但当教堂上方的雪崩开始,他们就像被命运的大手扼住了咽喉,笑容立刻就僵硬了。
四散弥漫的雪雾过后,是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动。
这样的响动,横亘了末世伊始至今的整整十年。
彩色的玻璃忽然破碎,第一只丧尸从教堂里爬了出来,而他的身后,还跟着张牙舞爪、饥渴难耐的无数只……
吉普车陷在了松软的雪块里,却是打不燃了。
那柄罪恶的猎枪,无助地响了又响,最终埋没在了被嚼碎骨头的惨叫声里。
云魏没看身后惨烈的景象,他依然还在坚持不懈地,朝着钟塔爬去。
他的身后不远,还缀着几只嗅到了鲜血气味的丧尸。
他们一边嘶吼着,一边在冰面上摔倒又爬起。
等他们的同伴将吉普车里的残骸蚕食殆尽,便也会调转方向,朝着云魏发起冲锋。
类似这样的场景,云魏早已经历了无数次。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高耸入云的塔顶,用力地攀抓着冰冷刺骨的冰凌。
他想要永远活着。
他想要,一直活下去。
这似乎是他天然的信念,亦是他一路行经至此的基石。
无论到了怎样的地步,他也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生命。
是的,他一直如此——
还记得,小学一年级的课堂上,温柔的老师向同学们提问,问每个小朋友长大之后有什么理想。
回答不外乎是科学家、医生、警察、大商人……
偶尔有同学说到“律师”这样听起来就高大上的职业,都会引得小朋友们惊呼赞叹。
那是超越了一年级的娃娃们认知的职业。
而轮到云魏时,他的回答亦是斩钉截铁,“我想要当神仙,可以长生不老!”
满堂皆静,举座哗然。
毫无疑问的,他被请了家长。
随后自然又挨了一顿毒打,因为他让父母“丢了脸”。
……
在那一天的黄昏里,云魏终于一骨碌滚进了钟塔里。钟塔壁外的冰凌断裂落下,砸在下方嗷嗷大叫的丧尸头顶。
想来,他又可以换来一夜安枕,安枕无虞。
他的脸贴在大理石冰凉的表面上,而他正安静地治疗着右手臂的伤口。
所幸他卧倒及时,弹片没有残留在身体里,只是并不轻微的擦伤而已。
实在是,太冷了。
云魏意识到,或许,他很快就要失去意识。
他从来不会怀疑,自己是否还会醒来。
因为他近乎本能地,执着于『永恒』的命题。
但就在这个时候,平静的空间一隅忽然起了涟漪,时间似乎诡异地滞停了,因为他听不见下方可怖的吼声。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愉悦的嗓音。
对方像在朗诵般,唱念着夸张无比的咏叹调:
“唔,总算找到你了。都怪你,怎么会跑来教堂这种地方,害人家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差点误了可爱女士的委~托~呢~”
对方就像是在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在云魏暗下来的视野里,他看见了一双做工精湛的皮靴落了下来,踩在他眼前的地砖上。
那绝非粗制滥造的现代工艺的产品,光是明暗交替的鞋面,就透露着昂贵无比的信息。
可是,在这凌空的钟楼塔顶,对方是怎么上来的?
总不能,是从虚空里凭空走出来的吧。
云魏用尽最后的力量,艰难地发问:“你,究竟是谁?”
然而,对方只是提高了声调,感慨道:“怎么刚一见面,你就问人家这种终极问题呢?”
很显然,来者的脑子被丧尸吃掉了。
云魏终是坚持不住,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在最后短暂的一瞬里,他听见了对方激昂到与末世氛围格格不入的咏叹——
“吾乃,窃取命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