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洞悉
法赫里斯对云魏说,定要令对方生不如死。
谁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是牠为数不多的真话。
见面前不知死活的人类竟然胆敢直呼真名,牠怒不可遏地伸出一条触手,狠狠地抽在对方脸上。
作为深渊使徒,牠没有美丑的观念。
但见对方脸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齿印,那一排暗色的窟窿正向外缓缓渗着鲜红的血珠,牠心中这才快意了起来。
法赫里斯冷笑道:“就继续嘴硬吧,云魏,本座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后面半句话,却是对另外五位目露凶光的使徒说的。
话音未落,牠自己业已伸出的触手便扎入了那包裹着魔法师的漆黑浓雾里,死死地缠在对方纤细的腰上,用力地勒紧。
灰败的触手像是早已腐烂的朽物,墨绿的黏腻液体,不住地从表面分泌滴落,散发着浓烈的腐败恶臭。
余下的使徒亦纷纷动手,各自伸出一枚触肢,分别从云魏的袖口、裤管与领口钻入。
云魏疼得要死,但他仍然咬紧了牙关,兀自地忍耐着。
深渊使徒的触手不仅仅只有吸盘,吸盘里边还有锋利的细齿,他的四肢与躯干此刻正被千万只细牙撕咬,它们正贪婪地吮食着他的血液。
眼见他再也动弹不得,六位使徒开始厉声尖啸起来,发出令鼓膜都刺痛不已的噪声。
牠们裹挟着他,开始缓缓升向半空。
在疼到快要忍不住抽气的时刻里,云魏解除了与艾萨克的契约。
纵使对方屏蔽了他,他也有不下一百种方法,给对方留下最后的只字片语。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又能对艾萨克说什么呢?
——请忘了我?
这未免太过自作多情。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在成为记忆的那一刻,曾经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大脑无情地修饰,改换得面目全非。
——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这完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怎么活,是别人自己的选择,轮不到任何人来评价。想都不用想的事实就是,艾萨克必定会好好活着,还比诸元大陆上绝大多数人活得更好。
——再见了,艾萨克?
的确,他也想要体面地道别。
但不管怎么看,他都像是在落荒而逃。况且,他注定不会再见到那位他至今都深爱着的男人。
因为,这是命运业已规划好的结局。
思前想后,他或许唯一能对艾萨克说的,就是“对不起”。
但是口头上的道歉,本身就是流于形式的苍白空洞,没有任何多余的意义。
那他还不如跪在光辉之主的神像面前,诚心忏悔。
在逐渐能够适应的疼痛里,云魏来到了阴云密布的高空之中。血液的流失让他难免呼吸急促,心率加快,他只能平静地望着法赫里斯狰狞的脸。
近距离地研究不可被认知的事物也是一种错反,让他能够从绝望的窒息里短暂解脱。
在那一天的光尘里,他忽然窥见了命运的轨迹。
虽然听上去真的荒诞难信,但诸元大陆就是一个活着的剧本。
他们每个人,都在其中饰演着微不足道的角色,你方唱罢我登台。
他很绝望。
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了他与艾萨克的结局,他们注定就是不能在一起。
他们愈是想要相互接近,世界在法则的驱使下,就愈是会诞生出惨烈的情节来,迫使他们两人分开。
在现实中的体现便是,艾萨克会不断地遭遇到棘手的事务,被迫将生活重心无休止地向天平那一端倾斜。
或许这次他们最终和好如初,但还会有下次,下下次。
一次更比一次来势汹汹。
直到他们两人俱都遍体鳞伤,直到他们情感耗尽,徒剩一纸苍白的契约。
他很难过。
虽然他本该欣慰,原来这一切都并非艾萨克的过错,一切都只是命运的儿戏,但眼见着对方的种种表现,他还是会止不住地心疼。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贪恋对方的怀抱。
哪怕那怀抱是冰冷的,远没有正常人的温暖。
现在,他被迫孤独,又不得不在孤独中独自求索。
『吾乃,窃取命运之人』,不论过了多久,他始终对阿尔赫的这句话印象深刻。
云魏心想,原来对方也是窥见了命运的轨迹。
阿尔赫不愿意接受舞台上的摆布,最终从诸元大陆飞了出去。
但在世人傲慢的偏见里,对方是囿于无法实现的感情才牺牲了自己。
他难以描述恍然大悟的那一刻里,他波澜壮阔的情绪起伏——
也正是因为有了足够磅礴的情感,他的精神力才站在了诸元大陆的最顶端,得以窥见那躲藏在帷幕之后、令人作呕的命运。
从那一刻起,他心中强烈的不甘像野草一般疯长蔓延。
他像阿尔赫一样,也有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企划,或许这疯狂的计划在命运面前微不足道,但也是他反抗的证明。
因为,他,云魏,永远喜欢艾萨克。
他绝对不能接受命运的戏码,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的情感随着故事的展开倏然变质。
与其如此,他更愿意将一切就此定格,用生命书写另一场千年之后的轰轰烈烈。
但他面前的不可名状,忽然再次变化了起来。
在法赫里斯的授意下,缠在他左臂上的触肢忽然收紧,一撇一扭,硬生生地将他的左肩脱了臼。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云魏额角青筋直冒,他咬紧了牙关,死死地瞪视着近在咫尺的怪物,却倔强地不肯叫出声来。
只见怪物龇了龇细密的尖牙,冲他笑道:“怎样,这就痛了么?”
云魏的胸腔用力地起伏着,他背诵道:“忍受,忍受不应得的痛苦,是一种,赎罪。”
这是马丁·路德·金说的。
末日爆发前,他们班正在外语老师的要求下,全篇背诵《我有一个梦想》。
他从艾萨克那里得到了太多,根本偿还不起。
如果能以这种方式还清筹码,如果能确信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他甘愿忍受这样的痛苦,甚至十倍,百倍。
“你的平静,只是假象。”只听法赫里斯毫不客气地点评道。
云魏努力勾了勾唇角,哑声道:“一年未见,法赫里斯,你依然这么爱打嘴炮。”
反派,注定死于话多。
虽然命运的剧本恶心至极,但这样经典的桥段注定永不过时。
想到这里,魔法师痛到变形的脸庞,挂起了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惨笑。
法赫里斯看不懂这样的笑容,但对方的笑容让牠生起浓烈的不安来。
牠被迫回想起了一年之前那不可饶恕的屈辱。
牠张开鲜红的唇瓣,向云魏道:“桀桀桀桀,我会如你所愿,把你的骨头挨个抽掉取出,把你转化为深渊使徒。”
云魏不为所动,只是冷笑道:“那你何必废话,还不赶紧动手?”
法赫里斯的复眼滴溜溜地转了起来,“你有这样觉悟,难能可贵。只是,若不被别人看见,岂不是太可惜了。”
云魏霎时闭了嘴。
他的心脏仿佛也被无处不在的触手攫紧了,忽然生出极其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知道面前的深渊使徒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浓郁如墨,就像一块漆黑的幕布。
而被埋没在滚滚黑雾之中,只剩一个脑袋的云魏,就那么忽然出现在了画面中。
见云魏变了脸色,法赫里斯终于得意地笑了起来。
牠拉长了难以餍足的嘴角,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怎么样,云魏,当着全诸元大陆人类的面实现『升华』,足够荣幸吧?”
云魏已经说不出话来。
如果所有人都会看到这一切,那么……
艾萨克!
……
上拉夫拉修道院,从数百年前开始,就俨然成为了诸元大陆的艺术中心。
这里住着数不清的苦修士与狂信徒,他们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却往往都是灵动的诗人、曼妙的歌者、别具一格的雕塑者,以及热忱不已的宗教艺术家。
再加上黑索王国的冬天异常漫长,在足不出户的季节里,他们往往更能静下心来创造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也因此,哪怕魔法文明已经衰落,哪怕科学技术纷纷倒退,诸元大陆也在冰水交织的北国里,依旧熊熊燃烧着文明的篝火。
而这一天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天空倏然出现的黑幕。
黑幕里唯一的人物显然正在殉道——
若隐若现的黑雾里,对方露出的四肢与躯干,呈现出了不自然的扭曲,这与《光辉圣典》上的记载完全吻合。
与惶然无措的世人不同,信徒们纷纷拿起了画刷、刻刀与墨笔,他们一边虔诚地称颂顶礼,一边忠实无比地,开始记录神迹。
修道院里,合唱的圣歌庄严圣洁。
所有人都在一齐唱诵着肃穆沉痛的安魂曲。
大殿的窗旁,艾伦·巴比伦遥遥地望着天幕上的黑发男子。
虽然他们从未见过面,但只是一眼,他便觉得他们可以做朋友。
对方眼看着要被无边的深渊吞没,但那双昳丽至极的眼眸,却依然冒着,无比明艳的花火。
只见缠绕对方掌间的缎带,在黑雾的侵蚀下松开垂落,露出无比清晰的『圣痕』来。
艾伦明亮的眼睛忽然涌出泪来。
他喃喃悲泣道:“是他,是『弥赛亚』!”
在他的身后,站着比他还要矮上一头的金发男子。
约书亚缓缓拍打着小主教的肩头,却是忧心忡忡地看向东南方向,像是唱歌一般咏叹道:
“是呀,是弥赛亚,那是『爱』的弥赛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