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污渍
艾萨克是被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惊醒的。
他扫了眼墙上的挂钟,不过两点半不到。
应该是罗比特吧。他猜想道。
对方是翡冷翠大公的私生子,而他将对方选作自己的近侍官,原因却很简单。
他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勃勃野心。
他欣赏这样的野心家,对方将成为他手里锋锐至极的利刃,削弱新旧贵族相互倾轧的权势,斩断光辉圣教无所不在的触肢。
但他必须把控尺度,恩威并施。
说实话,虽然已经登上了皇位两月有余,他还是没有适应这个身份。
比各种突发状况更棘手的困境便是,他竟然无人可用。
他只相信云魏。
无奈对方对政事相当不感兴趣,他试探着提过几次,也不知道有意无意,对方总是恰到好处地表示自己困了。
面无表情的君王将怀里的枕头放回原位,又将衬衣披上系好,这才沉声道:“进。”
厚重的门扉缓缓推开,从阴影里蹑手蹑脚走近的,确实是罗比特勋爵。
这样的低等头衔没有封地,但毕竟有了贵族身份,好过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艾萨克立在那里,他收回目光,沉默地将最上方的衣扣系紧。
“陛下,我收到了一条很有意思的线报。”近侍官低着头,在不可见的阴影里,他的嘴角翘起了意味不明的弧度,“我觉得相当重要,所以必须由您亲自指示。”
艾萨克偏过头去,对方的卷发天生凌乱,那浅灰的色调,总让他想起极北荒原的野兔。
狡诈谨慎,贪婪偏执。
“说来听听。”他毫无波澜地道。
罗比特恭敬地汇报道:“半个月前,我们在碧璃城的密探,发现了东方人的异动。他们在整理粮草、建材与工具,我们进而探听得知,他们是准备在大陆这边建城。”
艾萨克整理着袖口,“物色合适的使节,去跟他们交涉。他们的选址不能在帝国沿岸的公国境内,如果有必要的话,告诉他们离疆界越远越好。”
“是,陛下。”罗比特顿了顿,忽然补充道:“碧璃人千百年来都很安分,如今突然有了异动,陛下就不好奇为什么?”
艾萨克冷漠地扫了他一眼,“你可以选择不说。”
罗比特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得意忘形了。
他不顾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忙不迭地交待道:“回陛下,我们最后发现,事情的根源来自一封密信,而追根溯源后才知道,密信出自宫里——”
罗比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前君主陡然爆发的威压扼住了咽喉。
在那一瞬间里,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内脏快要在磅礴的压力下四分五裂了。
“不用调查云魏,你们谁也没有资格。”艾萨克冷硬地强调道,“冒犯我,你可能不会死。若是冒犯了他,我不会留你全尸。”
罗比特当即单膝跪地,痛苦至极地掐着自己的脖颈。
眼见对方白嫩的脸庞涨得血红,艾萨克这才收回了威压,“记住今天的教训吧,罗比特。我能捧你起来,但毁灭你,也不费吹灰之力。”
罗伯特跪在地上,喘着粗气,“是,我、我明白了,陛下。”
他阴鸷的眼睛分明布满血丝,此刻却散发着执拗的光芒。
所有人都不会想到,面前的君王竟然对那东方人来真的。
可这对他来讲,未尝不是好事。
作为聪明人,不论面对怎样的处境,他总有信心从中攫取出最大的利益。
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新的谋划,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君王毫不客气地下达了逐客令,“收拾好你自己,然后便退下吧。”
罗比特顾不得咽喉处刀割般的疼痛,当即应下照做了。
直到对方离开,艾萨克才郁郁地走到窗前。
夏日灿烂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碧璃人准备新建城池的事情,他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碧璃人并非他所治下的子民,撇开新城周边伯爵、公爵日后的诉求不说,他更在意云魏的隐瞒。
这事情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足以用『谋逆』的罪名处以极刑。
但对方偏偏是云魏。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样每晚赖在自己怀里,结果却一声不吭的。
他本来以为,他们两人是亲密无间的。
心口处忽然泛起绵密的疼痛,像是数不清的纤细钢针,扎得千疮百孔。
他也跟着喘不过气来了。
他不想像祖母教导的那样,去提防自己的伴侣。他毕竟不是凯瑟琳大帝,无法在权力与爱情之间寻求平衡。
他只是毫不保留地相信着云魏。
但他旋即想到,那可是云魏啊。
他竟然开始怀疑起云魏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艾萨克忽然生出无限的羞愧。
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等他听云魏亲口说了,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强捺下心中满溢的酸涩。
想到这里,他低下头来,看着身前凌乱不堪的桌面。
很显然,今天云魏走得很急,都没来得及收拾。
他知道,对方最近正在祖母的委托下,完成一部关于泰穆布朗奇家族的史诗。
祖母的眼光向来很准,而他更加相信,云魏可以做得很好。
他顺手将桌案上的稿纸整理归拢,看到对方龙飞凤舞的字迹时,艾萨克情不自禁地噙起微笑。
对方的笔迹很是凶险,和整个人软绵绵的气质截然不同。
他总能在云魏身上看见矛盾。
或许这与对方鲜少提及的过去有关。
想到这里,艾萨克又有一些闷闷不乐。他无奈地咧了咧嘴,将收拾好的稿纸放到一旁,又把摊开的笔记本、书籍与羊皮卷收好。
等他的心情终于在整理中逐渐平复,他忽然在一片狼藉的最下方,发现了云魏的日记本。
日记本就像被遗忘在了最下面,可见主人近来真的很忙。
对方的确有记日记的习惯。
他听云魏说起过,这似乎还与对方最初的神秘实践息息相关。
艾萨克知道,自己不该窥看对方记录的隐私。
只是阖起的本子微微隆起,显而易见地,里面夹了一支炭笔。
我不会看他写了什么,只是为了避免炭笔在挤压下把纸页弄脏。他在心里这样说道。
他迅速地翻到了炭笔所在的那一页,就待拿出炭笔,然后将日记本合拢放好。
被遗忘的炭笔确实有在重压下碎裂变形,黑漆漆的碎渣落在纸页上,就像抹不掉的污渍。
然而,艾萨克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余光却不可避免地扫到了祖母的名字。
“我并不愿意救出凯瑟琳,因为对方将阻止我和艾萨克在一起。”
只见对方这样写道,时间是在一个月前。
在那震耳欲聋的瞬间里,艾萨克忘记了呼吸,他整个人都在愤怒与恐惧的支配下颤抖了起来。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艾萨克想起,这一个月里,云魏依然每天晚上都赖在他的怀抱里。
笑容恬淡,乖巧异常。
也可怖得异常。
他跌跌撞撞地向寝宫外面走去,失魂落魄的。即使在连廊里迎面撞上了翡冷翠大公、倾风大公与赤枫大公三人,他也浑然未觉。
他想见到云魏,就现在。
这是艾萨克·泰穆布朗奇心中仅剩的想法。
毫无理智,徒剩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