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珍宝,归于伯利恒
直到与席德一同躺在了柔软舒适的床上,西尔弗也没有回过神来。
两个小时前,他使出了浑身解数,用尽了十余年来积攒的谈判技巧,却在对方平静的笑容中败下阵来。
那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而他亦在对方如炬的目光里仓皇逃窜,无处遁形。
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骗上门来的江湖术士,正坚持不懈地用着拙劣无比的演技,兜售着滑稽可笑的低劣玩具。
声音渐弱,刹那清醒。
冲动退却,徒剩伤悲。
“抱歉,席德。”最终,他只能如此支支吾吾,“我到楼下去,到沙发上去。”
其实能够被对方收留,他就已经该感恩戴德了。
但他却又一次沉沦在了席德式的温柔里,无法自拔,情不自禁地妄图奢求更多。
“啧,怎么,现在知道怂了?”对方却拦住了他,扣在他脉门上的指尖若即若离,“就在这里歇下吧,不然倒显得我待客不周。”
对方清淡的音色里漾起了他听不懂的笑意,但西尔弗却不敢相信。
他惊讶地看向席德,就连耳根似乎都烫了起来。
“毕竟如阁下所说,床的确很大。”只见对方垂下了眼眸,幽幽地补充道,“不过,如果您在夜里敢动手动脚的话,明天的太阳可能就与阁下无缘了。”
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但却笃信,对方的警告所言非虚。
西尔弗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在激动之下,傻乎乎地做了怎样的一连串保证了。
但实际上,这其实是一个相当甜蜜的惩罚。
静谧的黑暗里,身边的魔法师似乎已经安心地陷入了沉睡。
他能听见对方平缓的呼吸声,一阵又一阵。
咫尺可闻,就像洁白的羽毛,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心头。
也许到底是年岁的原因,虽然之前西尔弗吹了夜风,整个人显得有些冰凉。
但一旦躺在被窝里后,独属于毛手毛脚的小伙子身上的热力,却逐渐散发了出来。
在他难以入眠的躁动里,一旁的小法师却下意识地靠了过来。
似乎是确认了来自他的温度,席德在梦呓般地嘟囔了一声后,竟然像软体动物般缠了上来。
四肢并用,抱得很紧。
西尔弗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在轰鸣中停止了思考。
他这才发现,趴在他胸前的小法师很轻很瘦,就连下意识地按在他胸膛上的手,也是小小的一只。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曾经无数次地救下了他的性命。
对方看上去乱糟糟的头发下面,装满了他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智慧。
西尔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怀中的小法师。
他想,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算得上是诸元大陆上最富有的人吧。
席德就是他此生最珍贵的财富。
哪怕是明天的太阳,也远远不及,席德的亿万分之一。
……
诸元大陆的最西岸,有着一处极其狭长的公爵领,叫做伯利恒。公爵领中并没有开阔的平原,西面临海,东部即是连绵起伏的山地。
与诸元大陆的联系只能通过伯利恒南部或者北部的通路,但这里太过贫穷,即使是碧璃城的商人,也不愿专程来此。
世代相传、统治着这片贫瘠的土地的,就是尤利乌斯家族,那淡红的标志性发色,象征了他们血脉中最古老的尊崇。
不出意外的话,这片土地将是诸元大陆最后的世外桃源。但很不幸,诸元大陆已在无数次战火纷飞的更迭中,迈进了全新的世纪。
于是,到了诸元历所记载的时代,这个人丁单薄的家族,已经无力统御其上星罗棋布的伯爵领和男爵领了。
不知道从哪一任伯利恒大公开始,他们就总是被如狼似虎的封臣们牵着鼻子走了。
直到诸元780年,尤利乌斯大公终于诞下了独子。
那个孩子健康又聪颖,靛色的眼眸圆溜溜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似乎蕴藏着洞察一切的智慧。
欣喜若狂的尤利乌斯公爵夫妇,为他取名为西尔弗——
西尔弗,即是白银。
这是整个世界里,与雷电相性最为亲密的金属。
寓意着天地尽皆鎏金之时,沉入大海中、最后的夕阳映照在伯利恒之峰千年不化的积雪处,反射于领地上空的那抹明媚的银色。
但消息传出后,那些不安分的封臣们却坐不住了。
于是那个叫做西尔弗的孩童,在仅仅六岁的时候,就成了诸元大陆上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大公。
毫无疑问,不出意外的话,他也将成为历史上最短命的大公。
尤其是当他中了不知道是什么毒素,以至于时之枝枯萎衰败,狼狈地逃亡在雪地中的时候。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穷凶极恶的歹徒,怀揣着恶意打量他的目光。
对方猩红的舌尖舔过匕首,让他不由得想起躺倒在血泊中的父母。
或许他本该命绝于此。
可是,当对方用力地向他刺来时,身经百战的刺客,却被一道从天而降的暗色雷光轰成了漆黑的焦炭。
重归寂静的雪地里,西尔弗愣愣地低下头,却看到胸前那无比滚烫的胸针,正安静地散发着闪亮的清辉。
那是他父亲攒了很久的金币后,为他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是来自远方炼金城的魔法道具。
而当他颤抖着将那枚胸针轻轻摘下,在四周白雪刺眼的寒芒里,泪眼模糊的他,终于看清了胸针背后镌刻的字迹——
席德·鎏金。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就像有天然的魔法。
席德·鎏金,仿佛致命地吸引着西尔弗·尤利乌斯。
即使在十年后,他已经成为了名震大陆的伯利恒大公,他也永远忘不了对方的名字。
即使他拥有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财富,但每年账目支出中最大的一笔,必然是用于搜罗席德大师最新的炼金作品。
而当他褫夺了伯利恒中全部封臣的头衔后,他将面临人生当中最艰难的一个选择。
十年过去,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呼啸,逐渐形成雏形。
他该就此放弃,沉沦于安然的享乐里,还是鼓起勇气,与全大陆所有的贵族公然为敌?
这位无比热血的年轻大公,满怀着对人生的疑问,第一次踏出了伯利恒公爵领。
在做出至关重要的选择之前,他尚且还要见一个人。
就去见见那个在不经意间拯救了他无数次的炼金大师吧。对方的每一件作品都满溢着才华与智慧,西尔弗坚信,对方一定是一位已然洞彻了这个世界的大师。
于是他根据情报,乔装打扮成了一位炼金学徒,终于挤进了鑫银城外举办的炼金品鉴大会。
也正是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心目中憧憬了整整十年的席德大师。
对方的模样,竟然出乎意料的年轻。
那双碧绿色的眼眸,冷漠而又高贵,静谧的安然里,荡漾着整个宇宙都无法比拟的璀璨智慧。
西尔弗坚信,席德本身,就是他的答案。
只是一眼,就让西尔弗·尤利乌斯多年来积攒的情感瞬间变质。
尊敬、景仰、孺慕……
统统这些,在转瞬之间,就像被施加了不可思议的魔法,全部化为了炽烈的爱慕。
将他浑身上下点燃,烧灼为了苍白的余烬。
是的,只剩不祥的灰烬。
因为他穷其一生,也不过二级职业者,永远难以追上对方的脚步。
当他寿命将尽步入坟墓时,对方依然璀璨长青。
这就是他们二人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的距离,亦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但当席德面无表情地快步经过他身前空空如也的展板时,西尔弗还是聚集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气,叫住了对方:“席……席德大师。”
对方闻声后,倏然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朝他看了过来。
那双碧绿的眼眸平静温和,没有因为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炼金学徒,而产生任何轻慢。
像是被对方的态度所鼓舞,西尔弗紧张地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盘桓的疑问:“席、席德大师,如果心中有一个想法,但是却不确定究竟能不能实现的话,到底该怎么办?”
自信的大师只是略一沉吟,便给出了答案:“去做吧。不试试的话,你怎么知道答案呢?”
去做吧。
原来答案竟然就是如此简单。
年轻的伯利恒大公穿着脏兮兮的学徒衣服,默默地注视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那双靛色的眼睛里,逐渐点燃了百折不挠的斗志。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年。
身价愈加倍增的伯利恒大公,本以为可以将这份无望的爱慕深藏在心底。但当他收到手下的来信时,刹那之间,涌上心头的妒意却差点将他撕得粉碎。
随之而来的,是无以言表的浓重悔恨。
只有在当他知晓席德有了男朋友的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过来,这位叫做席德·鎏金的男人,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人生修短,去日苦多。
失彼珍宝,终难再握。
那一夜,他顾不上自己孱弱的身体,整个人都几乎浸泡在了暗红的『伯利恒之血』中。唯有在酒精的麻醉里,他得以重回那个鑫银城外的黄昏。
随着黎明终于再次降临这片富饶的土地,来自鹿娜迦勒学院的第二封信,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他的面前。
呵,这又是什么?席德与对方订婚的消息么?
带着对懦弱自我的无比厌弃,西尔弗颤抖地拆开了信封。
只一眼,高大却瘦弱的大公就狼狈地摔倒在了浴缸的外面。
顾不得此刻凄惨的形象,西尔弗踉跄着爬起,跌跌撞撞地狂奔到了书房的桌前。
顾不得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商契与订单,西尔弗翻出信纸,向那从未打过交道的炼金城总督提请了婚约。
虽说趁虚而入太过卑鄙,但西尔弗知道,这是于他而言唯一的机会。
哪怕若干年后他孤单地死去,他也希望,能够在席德的人生中留下微不足道的一笔。
让他有机会,为对方,献上他全部的热爱与生命。
在前往炼金城的路上,他在脑海中模拟了无数次与对方相遇的场景。
在与那狡狐般的炼金城总督绞尽脑汁地周旋后,他依然踌躇满志。
他心心念念的,唯有席德一人。
席德、席德、席德……
这是他脑海中不断回响放大的唯一念头。
哪怕是在怔愣间,被炼金城里奸滑的商人们骗走了最后一枚金币。
哪怕是在寒风里,狼狈不堪地等在对方修剪得格外用心的庭院里。
西尔弗想,这一次,哪怕就是放下全部的尊严不管不顾地耍赖,他也一定要留在席德的身边。
任凭呼啸的秋风一丝丝地抽走他身上的温度,随着夜幕降临,伯利恒大公最初的自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缩在庭院的角落里,就着魔晶灯冰冷的温度,瑟瑟发抖着。
他真是个可怜虫。西尔弗如此想道,他的鼻头已经冻得通红。
但就在此刻,他蓦地听见了巷道中传来的脚步声。
当他迫不及待地抬起头,就在昏黄的灯光下,与那一双冰凉的碧绿再次相逢。
在那一刻,怦然的心跳声掩盖了呼号的秋风,他开心得快要晕过去了。
而当整个空间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又开始紧张到手足无措。
“你成年了么?”时隔两年后,当他终于鼓足勇气,以真容站在对方的面前,却听见对方竟然如此向他问道。
这声音算不上友善,却是他多年来的魂萦梦牵。
在那一个四目相对的刹那里,西尔弗彻底忘记了全部准备好的言语和套路。
他的脑子和心脏,只剩下了面对对方时刻骨铭心的本能。
那是即使将他烧为灰烬后,依然将会留存的真挚喜欢。
他爱席德,直至永恒。
而当他终于搂住了最心爱的爱人时,困意终于如潮水一般袭来。
他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西尔弗·尤利乌斯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