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及笄之礼
秋玥从磨损得有点粗糙的荷包里拿出最后一马蹄金，黄金与清冷的青石板街道极为格格不入。盘缠快用完了，不知是否要通知宗门。通知的话，不知两人会受到何等惩罚。秋玥默默地低下了头。平时都是师兄照顾自己，现在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就像疾驰的马车突然掉头，有点要翻车坠马的感觉了。
与其辗转于平庸之辈，不如孤注一掷，找华京城最为盛名的医师把一把脉？
这华佗再世之馆好找，毕竟占地万亩，就是给人一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
这医馆，瓦盖琉璃，门铺玳瑁，胜似皇宫。
身挂铠甲的侍卫看着秋玥的衣着打扮，并不想迎其入门。铠甲在日光下，闪耀着金银般的光芒，华佗再世之馆的侍卫，似乎都穿金戴银。
秋玥扛着师兄，转身来到拐角，从师兄胸前翻出了一个平安锁福禄寿荷包，天青色绣锻，虽然不至于拉金丝，但是至少比自己那个快要破皮的荷包强多了。里面还有几两碎银。
秋玥从地上捡了几块和马蹄金差不多大小的石头，塞了进去，又把自己荷包里仅剩的那块马蹄金放了进去。随即回到华佗在世的大门，掏出沉淀定的荷包，露出那一大块马蹄金，又把一两碎银塞给侍卫，才得以进去。
这华佗再世之馆好气派。但见那层层殿阁，悬迭廊房，万道彩云，千条红雾，如仙阁。又见那钟鼓楼高，雕栏画栋。不知行至多久，穿过几进院落，闻得清泉潺潺，看得翠翠松篁，曲径通幽处，鸟鸣林愈静，最终来到华佗再世之馆的后门不远处。
这里的装潢虽然比寻常人家要上好几个档次，但是比起华佗再世之馆的前门院落，还是显得比较清素。
名医就是名医，就这么一天的功夫，蒙敖居然能睁眼开口说话了。高超是医术同时也要求超高的费用。秋玥手上那仅剩的一块马蹄金不出几日便花光了。
医馆的侍卫把稍有起色的蒙敖扔到了后门的过街上：“穷到叮当响还装富豪！落魄贵族大小姐即便没有钱，人家至少有个荣华的名好在。你要是没钱了，啥屁都不是！”
秋玥眼睁睁地看着医馆的朱漆木门“邦”地一声合上了。门上的兽面衔环摇晃不止，咚咚咚地响，就像有重伤之人在不停地叩首敲门，但是里面却不为所动。
虽为后门，但是规制比普通人家的正门还要胜上上万倍。
侍卫的话，秋玥算是听到心里去了。她没有反驳，因为侍卫的话说得不无道理。上流社会的人士即便是没了财富的加持，那名声至少也是值几分薄面。但是社会的底层人员，如果没有了金钱，那真的是两手空空了。
师兄身上时不时渗出的血液已经把他那件算是得体的长褙子涂得乌黑，血液凝结成了血块盖住了华丽的图案，和干净整洁的大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身着粗布衣的秋玥蹲在师兄身旁，恍惚之间觉得大门高耸入云，高不可攀，这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大夫和病者，而是荣华富贵与穷困潦倒；更是贵族的权势滔天与贫民的任人宰割。
兽面衔环，这螺狮之所以守在门上，是为了免得宵小光顾，驱邪避害。
对于名动京城的大医馆而言，非达官贵人、非显赫之人、流窜于市井之间的人，就是这扇门上的螺狮需要阻挡的对象吧。
夜幕落下，黑暗包裹了大街小巷。
“叭”地一声，一注水倾倒在秋玥的头上，把自己从沉思中唤醒了。
“啊，不好意思，没看到你。”医馆对面二楼的窗户探出一个妇人，烛光昏暗，看不清面容，她柔声地道了歉，就关了窗户，没有要等秋玥原谅的意思。
对于秋玥而言，这夏季里的一盆凉水算不了什么，还能降低身上的燥热感；但是对于病重的蒙敖而言，衣服湿了水，只会身体更冷如冰霜。蒙敖生命中的寒冬悄无声息地到来了，这或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蒙敖咳了两声。引起了秋玥的注意，秋玥赶紧过去，牵起他的手。
手感凉彻心扉。
原本还怕宗门怪罪的师兄妹俩，此时似乎从对方的眼神里都读出了一点共鸣：不能再隐瞒下去了，得找宗门求救了。即便宗门如何怪罪，也不至于要了自己的小命。
秋玥把食指放到唇上，朱唇微启，吹出了芈氏宗门特有的鸟鸣声。
一只乌鸦从浓浓的黑暗中飞了出来了，利于秋玥的手臂上。
秋玥把一卷食指般大小的信纸塞进乌鸦脚下的圆环上，贴了个保密符咒，乌鸦就潜进了黑暗中。
希望来得及吧。
秋玥望着乌鸦离去的那片黑暗，不知为何，内心总有点不安。
可能是今晚又不知露宿于何处吧。自己一个人还好，但是扛着动弹不得的师兄，想要找个破庙都迈不开腿脚。
蒙敖此生仅剩的所有运气，似乎都用在了今晚。秋玥惊讶地发现，这斜坡胡同有衣衫褴褛的人走下来，而且不止一个两个。那上面必定有无家可归之人的落脚地。
虽然爬斜坡耗费力气，但是总比在这巷子的箩筐下歇息好。
果不其然，秋玥带师兄来到了一个破庙，在这里歇脚的人也不少，她勉强在过廊里找到一小处空地。虽小，但起码是有瓦遮头。坐起来还能庙旁那刻高耸入云的银杏树。也能看到山坡下，鳞次栉比的商铺，若是白天，肯定热闹非凡，这样师兄也不会无聊了。
然而，蒙敖熬不到欣赏这闹热的场景，半夜就开始不停地喘息，体温也在骤降。
秋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出去找大夫，又不敢扔下师兄一个人；不过即使找到大夫，也付不起药费。她把师兄搂在怀里，希望能帮他暖起来。
然而东方既白不久，蒙敖的气息就跟着黑夜一起消失了。
临终前，他看到了秋玥给他挑选的这个位置的景色：
月落参横，山坡下最近的那家布帛商铺拆下了第一片门栅栏，掌柜要趁着开始前把新进的货物摆好。
远远望去，商铺露出了色彩缤纷从绫罗绸缎。商铺里挂着琳琅满目的齐胸襦裙，似乎都很符合蒙敖想要给秋玥及笄之年所添置的新衣裳。
看着师兄的脸色逐渐惨白，秋玥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蒙敖脸上。
蒙敖虽然已经感受不到秋玥身体所传来的余温，但是仅仅只是在她怀里，他都觉得好温暖。
或许如果一直活着，他都不会有这种际遇，或许秋玥出落得亭亭玉立后会另嫁他人，而不是自己。但是此时此刻，他能感受到秋玥对自己的关心，这真心，就够了。
蒙敖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地举起手，擦掉秋玥脸上的快要滴落的泪珠。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这么勇敢地主动地接触自己心爱的女子。
秋玥赶紧用手捂住了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
一股五味杂陈的感情从蒙敖的胸腔里喷涌而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一行眼泪从蒙敖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他嘴上有淡淡的微笑。
“秋玥，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
秋玥虽然不知道师兄为何突然问这种问题，但还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喜欢高大威猛的，帅气迷人的，爱护我的，疼爱我的，有担当的，性格脾气好的。”
蒙敖那惨淡的露出的欣慰的笑容，虽然自己不是高大威猛、帅气多金，但是起码自己还是爱护她，疼爱她的。这么想，自己起码还有一点是符合师妹的择偶要求的……
就在秋玥察觉到什么东西离开了自己的手掌时，蒙敖的手已经垂落在地上……
坠地的声响被铺设的茅草吸收了，一切发生得如此地悄无声息。
一介凡夫俗子，就这样悄然离世。没有悲歌，没有壮舞。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只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朝阳跃出于东方之际，行人牵马游走于街巷之内；滴滴答答的清脆的马蹄声唤醒了在熟睡的城市。世事如旧，往事照常。没有因为蒙敖的离去而发生了任何的改变。
风吹银杏叶，沙沙作响；叶落归根。
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也没有以头抢地的发泄，秋玥默默地用草席卷起师兄的尸身，泪水止不住地流，无声无息地，就像地底下的暗河。
尔后几日，秋玥就靠在埋葬蒙敖师兄的银杏树下，内心不断地给自己下罪己诏：
自己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师兄对自己无条件的好，让师兄对自己的付出门槛变得越来越高，以致于付上了自己的性命。
假若当初自己不说喜欢那个手镯瑾瑜，师兄多数不会参赛；
假若当初在龙虎殿的树林里，不反对他参赛，他是否能更专心地参赛；
假若当初自己不是那么大大咧咧地张开手，是不是不会撞到年烈青，那赛场上年烈青是否不会对师兄下毒手？
假若自己心思细腻，懂得观察，就不会漏掉那么多细节……
假若……
这世上没有假若，也没有假如。木已成舟，事实就是当师兄蒙敖病重的时候，不凡的医术只服务于达官贵人而不是寂寂无名的芈秋玥；当师兄蒙敖已经离世，囊中羞涩的秋玥连一副好的棺材都没给他准备。
银杏树迎风飘扬，落叶苏苏，风吹过秋玥白里透红的脸颊，吹干了脸颊上的泪痕，把伤痛印入心灵深处。
初入华京城时，那双灵动的双眸宛若泉林山涧的清泉池，清澈见底；而此时此刻却像干涸的荒井，没有任何的水润，更无任何的光泽，空洞洞地看着远方那不属于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