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宋靖沅将谢常卿送上了车架后,才与宋牧川一道,在皇后仪仗的车架前,上了马,引着车架向皇宫慢慢走去。
临安巷距离皇城内宫不算近,也不算远。
若是骑马疾驰,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能抵达宫门口。
现今常卿上了车架,前方有宋靖沅与宋牧川,高大的骏马慢慢地,“嗒嗒”将蹄子落在地面上。
常卿虽然是继后入宫,但到底还是领了一个“皇后”的名头。帝后大婚,常卿的仪仗是要绕着城走一圈的。
绕着城走了一圈后,已接近黄昏时分了。
在黄昏日落之时,阴阳平和之间,谢常卿并皇后的仪仗入了宫闱。
既然入了宫闱,那往后便免不了争斗算计。
但常卿不愿这样。
女儿家为什么只能被困囿于后宅的四方天地?为什么不能同儿郎一样或是叱咤疆场或是为国尽忠为国分忧?
明明都是一样接受教养,一样读书写字,女郎们就要多学习所谓的礼学、闺范?儿郎们就能读四书、习五经?
谢常卿不解。
车架摇摇晃晃的,听着一路喧天的锣鼓声,常卿到了未央宫。
未央宫,椒房殿。
那是历朝历代皇后的居所。
山客、苏木、苏奈和赵姑姑随谢常卿进了宫。
如今身居椒房殿,只能是更加谨慎。
前朝后宫,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谨慎,便是大罪。
谢荣他们,虽然对谢常卿说着,保全自身就好。
可扪心自问,他们难道就没有一丝念想,就盼着常卿能够得了宋或雍的宠爱,从而携带谢家,让谢家重新走向辉煌?哪怕他们都清楚明白谢常卿进宫最真实的原因。
毕竟谢家已经沉寂太久了,需要一个起复的机会。
九月中旬,已经不像六七月那样酷热难耐了。
甚至晚间吹来的习习微风还会让体弱的人觉得有些寒意。
大红色的蜡烛静静燃烧着,火苗偶尔会颤抖一下。
酉时,快到戌时的时候,宋或雍来了未央宫。
常卿在山客等人的服侍下,已经沐浴更衣了。卸了妆,拆下了钗饰,换下了沉重的礼服,常卿只着了一件大红色的中衣。
恍眼望去,就像一颗荔枝,上面的外壳已经剥去,白皙透嫩。
宋或雍挥退了服侍的宫人,走到常卿旁边,与她一起坐在床沿上,“今日累了一天了吧?”
常卿抬头看着眼前的人,那是与她要度过一生的人吗?明明跟她阿父一般的年纪了,却因为至高的皇权,她无法违抗,只能成为他的“妻”。
“回禀陛下,有赵姑姑他们服侍在一旁,算不得累。”
“嗯。”宋或雍沉吟了一下,“你如今进宫了,便是宫里的人了,切不可与前朝你父家沆瀣一气。你若是在宫中安分守己,便能保全此生的荣华富贵。”
惊愕,这是常卿现在最真实的写照。
明明是自己的新婚之夜,夫郎的话却是这样的不留情面。
仿佛当众被人剥光了衣物,赤身裸体站在那里任人指点,是那样的羞愧。
可令人羞愧的缘由,却并不是自身的原因!
恍了片刻的神,常卿很快找回了思绪,咬了咬唇,愈发恭敬,“是,臣女…臣妾明白。”
“你明白就好。”说着,宋或雍伸手,将常卿的鬓发拂到耳后。
红烛帐暖,薄衾翻浪。
宋或雍紧紧抓住常卿的手腕,恍惚之间,常卿听见了阿娘的闺名,“沛娘,沛娘…”
圣旨刚下的那天晚上,祖母与姨母告诉她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陛下年少时,曾爱慕过你母亲,而你,酷似你母亲。”
“此番你入宫,只怕是陛下对沛华余情未了之故。”
常卿眼底一红,直接推开了宋或雍,厉声喝道:“陛下,我是谢常卿!我阿娘早已经不在了!”
宋或雍本能的愤怒,他是天子,何人敢如此对他?
但看着常卿的脸,他的怒气就渐渐消了,那是一张酷似沛华的脸啊!
然而,常卿的话,却让他恼羞成怒。
那是一种羞愧的愤怒。
帝王心底最隐秘、最阴暗的秘密,被人发现并且指出来了,就好像,躲在阴暗角落的老鼠被人揪出,曝光在了太阳底下,并且在碳火上炙烤着,那样的令人难堪,那样的令人想要逃避。
“放肆!”
帝王的威势压迫,常卿的腿有些发软,但还是强撑着,“放肆也好,陛下要借此问罪我父家也好,我都要说。我是谢家的女儿,是谢家常卿!我阿母,王氏沛华,已经不在人世十余载了!陛下若是在我的身上还念着我阿娘的名字,不只是在羞辱我,更是在羞辱我阿娘!”
宋或雍的手抬了起来,想要扇下去。
“陛下,明日可是要帝后祭拜太庙!世家女子,大多身娇体弱,您这一巴掌扇下来,我是没什么,毕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是这巴掌印,每个三天五夜的,怕是消不了哦…”说着,常卿举起了自己的手,露出光滑洁白的手臂,只是手腕处的红痕异常明显,“您看,您只是握了一下我的手腕,红印子就这么明显不是?不过还好,明日有朝服遮掩,世人也看不见。可脸就不一样了,没有遮挡的。”
“好,很好!”宋或雍高高举起的手,只能轻轻放下,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你也只有这张脸像你母亲了,可性情跟你母亲比,真的是差远了!真不知道谢荣是怎么教养女儿的!”
谢常卿的眼眶已然红了,眼底也早已升起了雾气。
“我是我阿娘所生,自然是像阿娘了!”谢常卿昂起头颅,仿佛骄傲的孔雀,“难道陛下的孩子,都不像陛下吗?”
常卿的话,有些诛心。
宋或雍没有回答。
“可是,我虽然是阿娘的女儿,但我也先是一个人,再是她的女儿,是谢家的孩子。所以,我的性情自然不必处处跟阿娘一样,我可以活出自己喜欢的模样来!”
宋或雍突然怔住了,似乎意识到了,王氏沛华,他刚刚念着的“沛娘”也许是真的不在了。就连她的女儿,除了样貌,几乎没有半点与她相像的地方。她好像真的没有留下什么。
高高在上的帝王,突然收起了周身的威严。
那一刻,他只是一个突然失去了挚爱的中年男人而已。
“朕还是那句话,你若在后宫安分守己,必有你的荣华富贵。”
回过神,撂下了这句话后,宋或雍便离开了椒房殿,去了宣室殿。
宋或雍离开之后,常卿的身体才软了下来,只有双手还撑在床上,让她没有完全失态,趴到在床上。随后眼睛一闭,便是汹涌而出的泪水,和因为惧怕而止不住颤抖的身体。
她刚刚,是实实在在的冒犯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啊!
大概是母亲遗泽庇佑,她的夫郎,大秦的陛下,并没有怪罪于她。
宋或雍离开椒房殿,山客她们自然是看见了。
“娘娘?怎么回事?”
宋或雍前脚离开椒房殿,出了未央宫,后脚山客她们就进来了。
进来之后只看见一个身体在不停颤抖、眼泪不停往下掉的谢常卿。
山客抱住谢常卿,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
赵姑姑挥退了殿里其他宫人,并叮嘱她们不要乱传话。
苏木和苏奈,一个去调制利于入睡的牛乳茶,一个去打水来给常卿擦脸。
“今晚之事,怕是瞒不过宫里的人。但椒房殿上下,谁乱嚼此事,就打发去永巷服苦役!”谢常卿停止了落泪,也不再颤抖身体,喘匀了气后,对山客等人说道。
“刚刚赵姑姑已经吩咐下去了。”山客说道。
常卿点了点头,从苏木这里取了牛乳茶,用了几口后,便喝不下去了。又从苏奈那里取了巾子蘸了热水,擦了擦眼睛。
“今日也累了一天了,你们也下去休息吧,我没事。”常卿想一个人待一会。
“奴婢就在床根下,娘娘有任何吩咐唤奴婢就好。三位姑娘,到底还年轻,今日累了一日,需要好生休息才是。老婆子我到底年长了一些,觉少一些,可以在夜里服侍娘娘。”赵姑姑说道。
她其实有些害怕,常卿怎么讲,也算是她的学生了。且酷似其亡母,可以说,只要脸还在,就会有恩宠一份,今日之事,她如何也想不明白。
常卿若是没有了恩宠,她的日子便不会风光,不是么。
“也行,”常卿同意了赵姑姑的安排,对山客等人说道,“你们今日就好好休息。你们放心,我必定好好的。”
山客等人唱喏退出了椒房殿。
赵姑姑服侍着常卿躺了下去,放下了帏帐,又灭了几盏蜡烛,才在床根下眯着。
谢常卿躺在床上,起先是睡不着。
但不知道是之前哭累了,还是喝了牛乳茶的缘故,又或许是在昏黑的环境下,常卿辗转了几下后,困意便来袭了。
渐渐地,还是睡着了。
等到大红色的蜡烛都逐个熄灭后,天色也明朗了起来。
常卿再一睁眼,看见的便是红色的帐顶。
哦,她已经入宫了。
自嘲的笑了一下后,常卿支起身子,掀开了帏帐,随后便有宫人们陆陆续续地进来服侍了。
“娘娘,刚刚陛下身边的秦常侍过来传了旨意,让您用完早膳之后,便去宣室殿前,陛下会与您一同前往太庙,祭告天地祖宗。”
山客扶着谢常卿,低声在她耳旁说道。
常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只是低头一看,手腕上的痕迹依然明显。
“这…!”山客惊呼了一下,随后立刻压低声音,“陛下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吧?”
谢常卿扫了一眼山客,却并不多言。
山客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即跪下请罪。
“今日你在殿中自省吧,我让苏木服侍我。”谢常卿蹲下身,说道,“你,苏木,苏奈,三人,我最信任的便是你,因为我将我的身家性命交付于你了。如今在这宫闱之中,稍有不慎,便是死。你往后若是还这样失言,那你我就是长了一百颗脑袋,也不够掉啊!”
“娘娘,奴婢知道了,往后绝对谨言慎行!只求娘娘不要丢弃奴婢!”山客眼眶红了,眼睛里充满了惊惧。
常卿将山客扶了起来,“先回你房中吧,明日再来服侍我。”
山客磕了磕头,带着眼泪退出了椒房殿。
苏木和苏奈服侍着常卿,梳了妆,换了衣裳,用了早膳,苏木便陪着谢常卿去了宣室殿。
宣室殿外的小黄门虽然不认识谢常卿,也没有见过谢常卿,但宫中只有一人能穿百鸟朝凤图案的衣服,也只有一人能戴凤簪。
小黄门紧忙进入殿内通川,不一会儿,就是郑威出来了。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秋万安。”郑威舔着笑脸,看起来有些许的谄媚,“看门的小子不懂事,不知道来给您请安、奉上一杯茶,您别同这些小子计较。这会儿陛下还在批改奏折,您先去偏殿略坐一坐,奴婢这就去请陛下。”
“有劳郑常侍了。”
郑威打了一个千,便重新进入了宣室。
等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宋或雍就出来了。
谢常卿离开位置,上前,正准备行礼,却被宋或雍免了。
“走吧,去太庙吧。”
郑威得了宋或雍的话,甩了一甩持着的浮尘,高声唱道:“陛下起驾太庙!”
随即便有宫人抬来帝王的轿辇。
宋或雍坐了上去,宫人们正准备起身抬着轿辇出发的时候,宋或雍开了口,“怎么,你们想让皇后学班婕妤的却辇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