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忘忧很是觉得好笑地看了肃宣瑞一阵,肃宣瑞竟然像一个规整的学子面对严厉的夫子一样,挺直了身板似有所待地看着她。
“肃宣瑞,听说你伤到了要害,是伤得不够重么?”忘忧笑着问。
肃宣瑞规整严肃的脸现出局促不安的神色一阵红一阵白,接着他突然欺身过来,凑到忘忧耳边轻声说:“爷伤得怎样,你试过便知。”
忘忧微微转过身,对上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又笑意盈盈地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揽住了肃宣瑞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吐气道:“那爷要怎么试呢?”
“这要……”然而肃宣瑞话音未落,却突然龇牙咧嘴现出痛苦的神色,不由得“哎呦哎呦”起来。忘忧并未再理会他,起身责骂道:“你们世子身子还未大好,怎能四处走动,还不赶紧扶回去!”跟来的下人闻声这才凑过来,慌里慌张地把肃宣瑞搀到肩舆上,飞快地抬走了。
洛花院短暂的吵嚷后又再次恢复了安静,忘忧头也没回地对在身后紧张到瑟瑟发抖的丫鬟说:“去跟李萱儿说多派些人手来这里守着,别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闯进来!”
果然未到帮傍晚,就八九个丫鬟婆子加小厮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洛花院,一个年长嬷嬷接过身边丫鬟手中的茶递到忘忧手里,声音古井无波地说道:“我是一直侍候在世子妃身边的何嬷嬷,世子妃怕这些年轻姑娘手脚不知轻重,怠慢了夫人,所以派老身过来侍候,夫人有什么尽管吩咐。”
忘忧看也未看她一眼,只是淡淡地说:“有劳嬷嬷了。”
到了夜半时分,忘忧已经上床准备歇下了,院里又传来一阵喧嚷,随即又听闻一众人走进内室,忘忧正准备开口训斥,却见何嬷嬷进来通报:“是七少爷回来了。”话音未落,门再次被打开只见肃宣珉穿着一身寝衣走入内室。
忘忧这才领悟到,何嬷嬷说的是七少爷“回来”了。忘忧拧着眉头看向肃宣珉,想着如何打发走他,却听何嬷嬷在一旁张罗道:“更深露重,七少爷身子弱,也该早些安寝了。”
肃宣珉没有动,只是看着忘忧轻轻地说:“我只是个孩子罢了。”
忘忧看着他单薄的身量,想了想向榻里挪了挪,咬着牙说:“那你上来吧。”
何嬷嬷终是满意地巡视了一圈,带上门出去了,可忘忧知道她并未走远,这间房内的一举一动终将传到李萱儿耳中。
忘忧僵硬着身子与肃宣珉并排躺在床上,四周是刻意的寂静,俩人故意放轻的呼吸都显得沉缓滞重。
“谁说你是个孩子?”忘忧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道。
“不是么?”肃宣珉反问,“体弱多病,懵懂无知,被父亲哥哥和嫂子用作棋子,任人摆布,不知女色。”
忘忧嗤笑一声:“然而你聪明绝顶,虽是棋子,却不甘被人摆布,另外你知道什么是女色吧?”
肃宣珉瞟了忘忧一眼:“娘子你这样的就是绝色。”
闻言,忘忧突然起身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厉声道:“你若这样我就掐死你!反正我在这府上十有八九不会有好结果,杀了一个我便是死了也不亏。”
肃宣珉并没有惊慌,他甚至没有动一下:“姐姐不必亲自动手,我想必也不会活太久。”
忘忧愣了愣,她感觉到他的脉搏在指尖下跳动得平稳有力不徐不疾,最终她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脸说:“不会,你这样聪明,定会长命百岁。”
肃宣珉笑了笑:“我娘便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所以她能以那样卑微的身份嫁入王府又生下我。然而她又不甘于她的地位,所以现在变得疯疯癫癫,被困在这里。我同样聪明,又怎会甘于命运?我肯定会忍不住去做一些事情,可上天给了我这样的身体,我必不能善终。”
“等你长大了,这些都不是问题。”
“等我长大……”肃宣瑞说,“世间聪明的人很多,善终的却不是因为聪明,是等待隐忍,是耗尽对手才得以善终。换做姐姐,你愿意忍么?这宅院里的男男女女,你愿意去忍么?”
忘忧忍不住笑了:“哪一个想一想都要头痛。”
“是呢,我那刚愎自用的父亲,愚蠢的哥哥,自作聪明的嫂嫂……”肃宣珉叹了口气,“我还不如早些死掉。”
肃宣珉小小年纪,说话却像个颇有些道行的高人,忘忧并未探出他受谁的指使,也没揣摩出他有何不良居心,心中稍安便与他絮絮说了半宿的话,直到快天明才睡下。
从这天起,肃宣珉便在洛花院住下了,与忘忧双宿双息,下人们称呼着“七少爷”和“七少奶奶”。
而肃宣瑞自那日伤势反复后,又在病床上躺了几天。这让王妃陷入了深深的不安,阖府上下也紧张起来,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差池。人在焦虑的时候,就会求诸于神佛,王妃除了领着家眷茹素斋戒之外,还将剡华寺的师父请到府上讲经。
剡华寺的师父德行深厚,此次讲经亦是讲些行善布施、福泽子孙的经法。
端王妃虽然看起来柔顺安宁,自从李萱儿进门之后就交出了府上持家的大权,但到底也是出身名门多年操持王府,也并不真是软弱无能,是以大家都明白,如今府内多事,王妃只借着僧道的口来训诫子孙家眷,敲打着每个都要明白做人的本分。
李萱儿自是明白王妃的意思,便称众生皆苦佛法无边,于是要府里每一个人甚至下人都要来听大师讲经。
剡华寺的师父在府上停留三日,第一日做了些祝祷法事,第二日与王爷世子讲经,第三日便是在府内后花园中设了讲坛,与府内家眷下人布道。
这场忘忧与肃宣珉便也得出席。这对夫妇虽被软禁在洛花院,是如今府上热闹而禁忌的话题,每个人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出这桩婚姻的离奇,就想从中一窥皇家最隐秘的内幕,即使这种阴私可能危险又可怖,仍拦不住一颗颗向往着流言蜚语的心。自他们面前走过的下人,即便是低眉顺目言听计从,也能从紧绷的身体支棱的耳朵上看出一丝跃跃欲试。
然而俩人一个泰然自若,一个毫不在意,对一切熟视无睹,远远在人后落座,竟如寻常小夫妻般行止得当相敬如宾。众人没有得以窥见想见到的热闹,不由得暗自失望,唯有李萱儿觉察出不对——一切与她预想的相差太多。
她眼中的叶忘忧是个市井泼妇,能做出那些豪门贵族不齿的龌龊之事,原以为被软禁在此,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或是仗着肃宣瑞那点心思兴风作浪,然而叶忘忧自入府却安稳本分,没什么非分之举。更让人玩味的还有小七。那孩子的母亲出自娼门,是王府众多庶子中最卑微最不起眼的一个,赐婚于他只是因为——他是最没用的一个。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却尽职尽责地做起了叶忘忧的丈夫,泰然接受一切——只有看透了一切才会有的泰然。
两个本不会接受命运的人,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他们的命运,且甘之如饴。
这样不对。
李萱儿是在暗流涌动的家族中长大,这样的平静让她恐慌。
忘忧接过肃宣珉递来的扇子,百无聊赖地摇着,便是没有声音,她也听得到那些闲言碎语,她从未怕过那些流言,只是害怕无聊,若是往常她哪怕药翻这些人也要出去,可如今敌人环伺又无接应,似乎连逃的心气也没有了。
她便又想起之前与李洛儿之辈的争执,每每李洛儿都说她是仰仗着明王才如此跋扈,如今回想起来这话对也不对。肃予君站在她身后时,确实如鸟一般想抖一抖漂亮的羽毛,胜过别的鸟难免骄傲,可如今她不想做抖羽毛的漂亮鸟了,想去外面飞一飞,却发现开不开笼子还得仰仗他人,这就很让人丧气。
胡思乱想间,忘忧远远地见王妃走来,正与旁边的僧人低头交谈,定睛一看,那僧人正是铉安。
这个游走于豪门高院间的和尚还是那样的风姿卓然,但眉眼低垂时越发显得慈悲,谈吐间渐有得道高僧的风仪。
铉安隔着人群,似无意地向这边看了一眼。
忘忧摇扇子的手顿了顿。
铉安的佛法讲得确实又精进了,王府中的众多家眷被佛法感召,有的低诵佛语有的暗自垂泪,散场时,众人眼见着祥和安宁了。
忘忧想了想,对肃宣珉说:“我要去园子里走一走。”
身后何嬷嬷正欲阻拦,肃宣珉说:“整日呆在院子中甚是无聊。嬷嬷若不放心就一起走一走。”
忘忧与肃宣珉就这样默默无语地走在园子中。上次与骆英在端王府夜宴的时候趁乱溜进来,只觉得这园子热闹非凡,如今白日里看发现真是大的惊人又奢华繁复。只是忘忧并无太多心思欣赏园内景色,只想着如何能与铉安私下见上一面。
被抓到端王府前,忘忧与肃予君几乎断绝了关系,但她倒也不信他会对她全然不顾。可忘忧也明白,端王府如今对她戒备森严,必然也不是可以轻易脱逃的地方。
那一日在剡华寺的时候,铉安说他是明王的人,那么忘忧便相信他不是偶然来此讲经。
忘忧尚无头绪地转悠之时,竟遇到铉安迎面走来,只不过旁边还跟随着李萱儿。
两队人马狭路相逢,李萱儿现出当家主母慈祥宽和的笑意,而忘忧却盘算着能不能在李萱儿眼皮子底下给铉安递个消息,又不知这和尚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一众人各怀鬼胎地沉默着,倒是肃宣珉先开了口,他向对面二人拜了下唤道:“嫂嫂,大师!”
李萱儿便笑着对铉安说:“这便是七弟与弟妹,弟弟年幼聪颖,但身子一直不大好,父亲这才向皇祖父求得赐婚,得圣人庇佑,弟弟这身子也是大好了。”
铉安双手合十向忘忧二人回拜了一下:“之前在寺中相遇,贫僧就看出夫人是有福之人。果然这再见,已嫁入王府,听闻七少爷稳重聪颖,年纪虽小却是龙凤之姿,来日必成大器。”
忘忧见不能与铉安通消息,便不想与这几人在这里打机锋,道了句“借大师吉言”便想离开。
铉安拦住她,把跟在身边的沙弥手中的一束桃枝递给了她:“希望夫人如这桃花一般,繁盛热闹,为王府增添福泽。”
忘忧接过这桃枝,见李萱儿手中也拿着一束,有些诧异:“这盛夏季节何来桃花?”
铉安笑道:“四院后有一处避荫的谷地,那里比别处寒凉,故而花开的也迟些。然而花期虽迟,但仍会盛开。小僧便采一些来,与各位小姐夫人赏玩。”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与李萱儿离开了。
忘忧拿着桃枝陷入沉思,她反反复复从这桃枝中揣摩着铉安的意思,是桃瓣的个数代表着日期时辰?还是桃枝的弯折代表着逃跑方向?
然而这桃枝怎么看都是普通的桃枝,只是在手中散发出异样浓郁的香气,忘忧不由心念一动。
信步走着,忘忧就遇到了第二波不想遇到的人——肃宣瑞在□□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忘忧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肃宣瑞却在后面大喝一声:“叶忘忧,你给我站住!”忘忧在心底苦笑一下,觉得自己仿佛在夜晚出行八字不旺的人,这不想见到的妖魔鬼怪一个都没落下。
肃宣瑞拄着根拐杖现在路中央,神色倒比前几日还精神,他低声说:“都给我退下。”
何嬷嬷在忘忧身后现出为难的神色,磨磨蹭蹭不肯动弹。肃宣瑞大吼一声:“都给我滚!滚到听不到看不到的地方!”
这个王府中,除了王爷就是肃宣瑞,他真是这里说一不二的人,是以何嬷嬷虽是不情愿,也还是恭恭敬敬地退下来,只有肃宣珉站在忘忧身边没有动。他忽然拉住忘忧的手,忘忧低头看他,发现他眼含担忧,不出声地唤了声“姐姐”。这声“姐姐”不知怎的给了忘忧勇气,她轻轻回握了一下,亦无声地回道“无事”。肃宣珉这才转身离开,但却不住回头望了几次。
直到肃宣珉走远,肃宣瑞才说道:“他倒是很关心你。”
“那是自然,”忘忧说,“他是我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