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肃予君披着黑色披风踏入院中,眉宇间却未见深夜奔波的疲惫,帝国的亲王骁勇的将军雍容的贵族,他就这样行走在夜色中,英朗如月下清辉。
溶溶月色让万物都染上了温柔,亦或许是佛门予人安宁,忘忧看着他,仿佛如初识那日,他自山庄浓雾中走到她面前,温柔地问:“你是谁?”
月色下,她亦如三月初绽枝头的花娇美明艳。
他含笑地看着她,眼神温柔缱绻。
肃予君见她独坐在台阶上,倒也没多大意外,只是解下披风兜头给她披上:“别着凉。”
忘忧好不容易自带着体温的披风中挣扎出来,露出一张脸问:“你怎么来了?”
肃予君随意地坐到她身旁:“过来看看你。今夜月色很美。”
他们已经几个月没见,再之前,见面多是争执吵闹,如此融洽地坐在一起,竟然已是数十年前——那时,忘忧还是一个孩子。她忽然意识到,这竟是她长大后第一次这样与他独处。
也许,今夜也会像之前许多次一样,他匆忙从一个亲王的职责中抽身,探望她一眼便又匆匆离去,也许,如行走于帝国朝堂之上的所有男人一样,这样偶尔的回眸一顾,已是恩宠,毕竟太多女人在宅院中经年所盼来的,也不过是背影。忘忧无话,等他开口,一时间只有竹叶在空荡的夜中发出沙沙的声音。
肃予君却也没说什么,而是掏出一壶酒饮了起来。
那酒极好,酒香漫溢,引得忘忧也想尝上一口,她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却发现肃予君虽未看她,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想来这是在故意气她。于是忘忧便伸手去抢,嘴里嚷着“我也要喝!”
肃予君却急忙将酒护住:“不行,你要养病,不能饮酒。”
“那你还这样馋我!”忘忧不满地嚷着,见硬来不成,便又扯着他的衣袖央求道:“一口,就一口嘛,就尝一下!”边说边让眼睛闪出点点碎光,她记得小时候这招对他百试百灵,能向他求得任何东西。
可这次他却不买账,将酒往怀里一揣:“不行。”
见他坚决,忘忧不满地推开他:“哪有人带酒来探病!”
迎着月光,肃予君将酒壶举到眼前,那酒壶由极通透的玉制成,映着月光能看到里面的漾起的酒。“可真是好酒呢。”他说。
忘忧气得把头扭向一旁:“哼,都没有几天好日子了,却连一口好酒都喝不上!”
这话说得不详,肃予君变了脸色,低声喝断她的话:“不要胡说!”
“这也不是我说的……”
肃予君语气缓了缓:“不要胡思乱想。那日穆玉乔也说了,即使没有解药,好生将养,也有十年八年的岁数,这段时间足以寻找解药。”
忘忧摇了摇头:“你怎这般自欺欺人?不是说我的寿数只剩下两年……”
两年,对于整个人生如朝露般易逝,然而死亡就是这样,即便已可以看到那黑色的云霭,在未到眼前时仍不真实,谈起时仍可以轻描淡写得像说起他人的事。
“哪个太医这般多话,我去革了他的职!”
忘忧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不怪太医,肃宣明说的。”
肃予君头疼似的捏捏额头,没说什么。忘忧不想在大好夜色下谈起肃宣明,便岔开话题:“解药可有什么眉目?”
“一直有人跟着穆玉乔,若能找出他从哪里得到的方子,解药也就不成问题了。”
忘忧知道若是其他事情,也许早就把人抓来使上些手段,便什么都解决了,但现是投鼠忌器,便是有手段也很难使出来。她点点头:“嗯,你也不要急。”
肃予君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别怕。”
忘忧觉得自己并不怕什么,哪怕是“死亡”这件事,但接着她又想起了,自己确实在担忧一件事情,便问道:“你有我爹的消息么?山庄那边说他自去年起一直没有回去过。”
“无岂在西域,”肃予君说,“为你寻解药。”
“可是,便是在西域,年节的时候也该回来看看,更何况我还中了毒——”
也许没有几天了,她想。
“那边的风俗人情和这边大不相同,有些关系……若回来了可能前功尽弃。”肃予君解释道,“若寻得了解药,自是有大把时间相聚。”
忘忧抬眼看着肃予君,肃予君也回望着他,但他的眼中沉淀了太多的岁月与城府,已不是那些浅薄地将所有事情写在眼中的少年了。她叹息一声:“希望一切能够顺遂。因为他,我此生过得很愉快,别说这京城的女子,便是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过得肆意快活地多。”
这话仍是不详,肃予君见劝说不成,生硬地岔开话题:“今年春闱学子都很不错,所以殿试之后大约会宴请百官和学子,我带你去看热闹可好?”
听了这话忘忧突然有些想笑。孩子时,这种热闹她是一定会去的,可如今一听这话,她却慕然想起了王安雅、肃宣明、李洛儿甚至骆英。从前她还可以扮成个小侍童,伴在他身边,而如今便是扮作侍女跟随在身旁也是不合适的。李洛儿那“凭什么”三个字她并不在意,但她亦有在意的东西,比如她很在意遮遮掩掩地扮作他人、很在意只能在他人羽翼小心翼翼地窥探这个世界。
最终,她只是淡淡地说:“不去了。”
这个回答倒是让肃予君有些意外。“你没参加过宫宴,吃的在其次,酒肯定是好的,但美妙的却是那些戏曲歌舞,除了宫里别处是见不到的。”
忘忧歪过头有些好奇地问:“有多美妙?”
“很美妙。”他说。
忘忧想了想,突然起身进屋,翻找了一阵拿出支笛子塞到了肃予君手中。“吹支曲子。”她说。
肃予君拿着笛子有些不解:“这是……”
“随便吹一支,”她说,“你们这些贵族,从小都学过这些技艺的吧。”
肃予君随便吹了个音符,很普通的笛子,音色平平。忘忧在一旁脱去披在身上的披风,接着解开外衣,肃予君不知她要做什么,连忙去拦住她:“会着凉。”
忘忧挣开他的手:“我最近学了些舞步,给你跳一支吧。”
没有舞裙,忘忧最后只穿了一身轻纱里衣。肃予君阻拦未成,认命地把笛子凑唇边,开始吹一支在南境听过的曲子。
这是一支讲述青年男女爱恋的曲子,每逢节日便会在南境潮热的空气中,在人们纵情大笑中回荡。然而笛子音色暗哑,他的技艺也有些生疏,却让这曲子有了别样的气质,缠绵不再,平添肃杀。
他原以为会和那些在大殿上起舞的舞伎一样,少女的舞步是轻盈的柔美的,如那连绵不绝的细雨,自屋檐坠下又隐入泥土。
然而自忘忧踏在音符上的第一步起,整个月夜的气氛就开始变得不同。
月亮投下一缕辉光,她独自起舞,只几个音符后,就伴着乐声奔出促狭的院落,奔入无边的旷野。她如优雅矫健的精灵,在银灰色的月光下奔逃、追逐、嬉戏。山川河流却不是背景,而是成了她的衣袖、配带,缠绕在她身边,与她共舞。
她在与身边那看不到的恋人呢喃缠绵,渐渐地,缠绵变成了较量,接着变成争斗。
争斗中,野火与鲜血同时爆裂开来,舞步紧踏到了极致,与之相伴的,是突然降临的死亡。
之后,恢弘大地重新归于寂静。
忘忧于寂静中仰头望着肃予君。一朵云遮蔽住了月亮,黑暗中,只闻心跳的声音。
思儒说,不要在人前跳舞。因为他们会爱上她。
云影移开,忘忧终于看清肃予君,但却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他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但眼神却无波无澜深不见底。他紧紧地攥住那个笛子,手上青筋暴起。
“你……”忘忧也皱起眉,她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
肃予君没有说话,把笛子“啪”地往石桌上一放,转身就走。
忘忧不知这是何变故,一时愣在原地。
青容替他打开了门。肃予君走到门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说道:“李洛儿的事情我来处理,你不要再自己动手了。”虽然仍是皱着眉,但声音已是如常。
忘忧又是一愣:“什么?”
肃予君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李洛儿中的毒,是你寻常用的那种毒药。”
忘忧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看看青容又看向他:“所以,你的暗卫就是这样告诉你的,是我对李洛儿下毒?”
青容在一旁咳了一声,轻声说:“只是查明李小姐中的毒是叶姑娘常用。李小姐在毒发之前,与叶姑娘有过争执。”
“这样你便认为是我毒了她?”忘忧上前一步,看着他说,“而你今天来这里,其实是为了警告我不要再做于你不利的事情?”
“你怎会这样想?”她说。
“那好。”肃予君见她生气,抓住她的手安抚道,“不是你做的便好。”
忘忧突然很生气。为他如往常一样无缘由的来去,为他认为是她下了毒,为他那句“那好”。
他站在那里,漫不经心风轻云淡地说“那好”,带着上位者的傲慢。
那好,跳个舞吧;那好,做个懂事的姑娘;那好,这件事与你无关。
忘忧开始不依不饶:“你为什么认为是我下的毒?就因为她与我有过争吵?那你可知我们为何争吵?”
肃予君试图拉住她:“嘘,安静点忘忧,安静点。”
忘忧冷笑着甩开他:“你,你们,都认为是我给她下的毒,因为权势、因为妃位、因为嫉妒,所以我要杀了她。”
那未熄尽的野火又自心中燃起,忘忧觉得需要些什么去熄灭它。她忘见了桌上的酒壶,扑了过去,喝了一大口,烈酒醇厚的酒香漫延开来,却未熄灭她的怒火。
“你觉得,我嫉妒妃位,嫉妒得要杀了她?”
肃予君伸手去抢她手中的酒壶:“这酒太烈,你不能喝。”
忘忧被呛出了眼泪,眼中半含着泪光冷笑看着他:“你为什么这样想我?”
“够了,忘忧。”他说。
忘忧却转身避过,举起仰头又喝了一大口,神色挑衅地看着他。他把她拉了过来,去拿她紧紧攥在手中的酒壶。
忘忧被他锢在怀里,却仍倔强地抬头看着他:“肃予君,你若这样想,我便真的会去杀了她。”
“忘忧,把酒给我。”他低声说。
忘忧忽然把酒壶塞给了他,冲着他莞尔一笑:“我若想要,用不上这样下作的手段。”
这酒色中乍现的明艳笑容,恍了他的神思,便在这一恍惚间,忘忧踮脚上前揽住了他,接着便吻了上去。
她的唇冷而柔,带着酒香。
她把剩下那半口酒渡给了他。
肃予君在震惊中刚回过神来,还未尝尽这柔与烈时,却又被忘忧推开了。他踉跄了一下,站在了原地,呛得咳嗽起来。
忘忧看着他,轻轻喘息着问:“是我下的毒么?”她的眉目间带着潋滟的冷意,唇却带着柔润的红。
肃予君平息了那阵呛咳,一瞬不瞬地盯着忘忧。接着,他一言不发地把酒一饮而尽,将酒壶摔在地上。薄润的玉撞到青色的石头,发出脆响,碎裂飞溅。
他揽过她入怀,狠狠地吻了下去。
浓烈的酒香在两人唇齿间传递,整个世界在脑中回旋。
许久,肃予君才放开她,抵住她的额头喘息着。
忘忧垂眸看了一会他衣衫上精雅的秀纹,又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她捧起他的脸,又轻轻吻了一下。
“没人这样吻过你,是么?”她轻笑着说。
肃予君看着她,又吻了下去。
许久,他放开了她。
“嫁给我,”他说,“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