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穆玉乔听了肃予君的话,若有所思了片刻,然后双手抱拳冲肃予君一拜:“知道了。”话音刚落便如跃入水中,游鱼般消失在漆黑的水色之中。
片刻,青容接到信号撑着船过来接他们几人。小船行在水上,天地间唯有粼粼水声在回荡。
归途中,肃宣明打破沉默:“父亲,那个秘密很重要对么?您这些年和叶先生来往,就是因为这件事情?现在歹人知道了这件事情,外面便有些危险,不如让忘忧姐姐搬到王府……”
肃予君不堪他的聒噪,怒喝一声:“闭嘴!”
肃宣明乖巧地闭上了嘴,忘忧坐在他的阴影中,望着岸边沉默不语。
小船靠岸,岸上等候的人围拢过来。李相询问青容小岛上的情况,几个近卫护住肃予君,王安雅忧心地把儿子笼在身边,反而叶鹏鸿和家丁被挤到最外边。
人声嘈杂中,肃宣明跟王安雅说:“忘忧姐姐这两日受到惊吓,不如一并接到王府休养。”王安雅惊异地看了儿子一眼,不明白一向妥帖谨慎的儿子为何会这样说。肃宣明握住母亲的手,向他父亲那边使了个眼色。王安雅虽然不明白儿子究竟想做什么,但还是走向肃予君身旁,说要把叶小姐接到王府。
一阵忙乱后,王府车马终于启程,禁军也跟随其后,各府人马也纷纷返程,喧嚣湖岸恢复了平静。
忘忧被安置到了王府中她当年住过的院落。数年无人居住,但院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明净整洁。多年前安乐随肃予君南下,后来出府嫁给了当地一名官员,肃予君回京时安乐留在南境。柳烟亦出府嫁人,只不过所嫁人家在京城,所以仍操持着王府的事务。
这会,柳烟被紧急召回了王府去照看忘忧。柳烟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她了,记忆中还是活泼骄纵的小女孩。然而柳烟见到忘忧时,她正支着头看向窗外。这个姑娘容色比小时候更加出挑,初长成的少女漂亮得如皎皎明月,但神色却如窗外无边的夜色,只有虚空。
柳烟上前将她抱在怀里,心疼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吓到了么?”
忘忧见是柳烟,也伸手抱住了她,脑袋在她身上蹭了蹭:“柳烟姐姐,这些天我好害怕啊!”
柳烟拍着她的背安抚了一阵,见她情绪好些便调侃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我便是在家里都听过你的‘壮举’,不是昨天骂了王家公子,就是今天揍了孙家少爷,就是李洛儿,你都跟她就打过多少次了。”
忘忧摇摇头:“那只是瞎胡闹罢了。那些歹徒不一样,他们是真会杀人的。”
柳烟笑着说:“那怎么会呢,你们都是金枝玉叶,无论如何都会保你们平安的。”
忘忧没说什么,只是在柳烟怀里虚弱地笑笑:“嗯,姐姐你说得对。”
肃宣明屋内也是灯火通明,王安雅盯着他喝下了安神汤,还不住地掖掖被子,摸摸头发。
肃宣明看母亲这样,笑着安慰道:“我没事的,母亲放心。”王安雅这才停下来,久久地凝视着他,最后轻声说:“好。”肃宣明把手中的碗递给她,撒娇似的说:“我喝完了。”旁边有侍女接过碗,这时肃宣明突然问:“忘忧姐姐那里有去送安神汤么?”
侍女抬眼看来王安雅一眼,回道:“未曾。”
“母亲也应该差人送去一份过去呢。”肃宣明语气轻快地说。
王安雅动作仿佛定格一般,最后她屏退左右屋内只剩母子二人。
屋内烛火依旧明亮,王安雅却觉得自己看不清这闪烁烛火中的儿子。他长大了,从模样到秉性,其实同他父亲一模一样,但王安雅不知道这种相似是否被人期待,她甚至越来越不确定这种酷肖是福是祸。
“宣明,在湖边是你要让叶忘忧来王府休养,这其实于理不合,”她说,“所以我一直想问,为什么?”
肃宣明平静地看着母亲,说:“母亲,我要娶叶忘忧,请您帮我向叶家提亲。”
王安雅沉默许久问,最后问道:“为何?”
肃宣明轻巧地笑着:“她是叶相孙女,我是王府长子,家世相配,年龄相当,我们自小便相识,可谓青梅竹马,更何况她的相貌在京城女子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如此看来实属良配,若下手晚了,怕是被别人家定了呢。”
王安雅是了解儿子的,他是那种长于帝王之家的孩子,聪慧敏锐以及有着深埋于血脉的野心,他不会这样轻佻地凭着相貌便要求娶哪个姑娘。
“叶家还有个女儿,只比叶忘忧大一些,样貌虽不及她,但胜在人品稳重贤淑。娶妻求贤,不如我替你去求娶叶家这个姑娘。”王安雅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儿子。
肃宣明没有回应母亲的话,他毫不胆怯地盯着母亲的眼睛问:“在岛上的时候,父亲说叶无岂当年离京时带走一个秘密,一个甚至可能颠覆朝代的秘密。母亲可知一二?”
王安雅愣了一下,她似乎努力在回忆什么,最后皱着眉摇摇头说:“我未曾听说过什么。”
肃宣明又问:“你我当初便知道叶忘忧是叶无岂的女儿,为什么现在说她是叶鸿鹏的小女儿?”
王安雅想了想答道:“有传言说叶鸿鹏无甚才能,却想要叶家当年风光,便从民间收养了个美貌女儿想攀附权贵……”
“所以,”肃宣明问,“母亲觉得他是为了攀附谁?”
像一道遮蔽阳光的帷幕突然被扯开,刺目得让人心惊。王安雅突然暴躁起来,她斥道:“你住口!”
肃宣明却自顾自地说下去:“父亲为了叶忘忧放了那伙重犯。原本他可以不顾李洛儿,他甚至可以牺牲掉我……这不也是母亲一直担心的么?”
“宣明,不是这样的,你是王府的长子,你不是可以被牺牲的。”
肃宣明也突然暴躁起来:“长子那又怎么样?!我是长子我又不是嫡子!这么些年了,母亲你不也明白么?!你若不明白,你为何从未笑过?”
王安雅轻缓而坚定地说:“宣明,你不了解你的父亲。你可以说他无情说他冷漠,但你不能说他会这样不理智。正是因为他薄凉,所以他不会为哪个女人做出什么,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他……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无情。”肃宣明依旧争辩道:“在那个岛上,那个劫匪的话父亲甚至一句没有反驳……他明明可以杀了那个劫匪!”
王安雅拉起儿子的手,眼神中混杂着哀伤与宽慰:“你说的对。或许,我们可以找人杀了她。”
肃宣明没有反对,“可以试试看。”他说。
肃予君从宫中复命回来已近子时,听闻忘忧还未睡,便到了她的屋子。柳烟见他过来,起身拜了拜便带着下人退了出去。肃予君坐到她对面,这许多年未见,他这才有机会这样好好看看她。
他在记忆中搜寻这容貌,美丽灵动,是皇庭宏大晦暗背景中那抹明亮鲜活的颜色。只不过如今这神色却有些萎靡。
“怎么,见到我不开心?”他问。
忘忧摇摇头,嘴角扯出个笑:“开心的。”
肃予君摸摸她的头发问:“还没缓过来?喝过药么?”忘忧点点头说:“夫人有送安神汤过来。”“那觉得好些了么?还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不在就找柳烟。”他说。
忘忧表示什么不需要什么,坐了半晌问道:“你怎么才来看我?”
肃予君说:“这件事要向宫里复命,所以才回来。”
“不是的,”忘忧摇摇头,“我是说,你为什么回京这么久,都不曾来看过我。”她的声音有些委屈。
“这个……”肃予君一时语塞,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明白的。”忘忧见他不说话,忽然落下泪来:“这些日子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王思儒说得对,骆英说的也对,我与您无亲无故非亲非友,我对您来说什么都不是。的确,我对您来说什么都不是。尊贵如你,确实没有什么理由来看我一个平民女子。”
忘忧这样忽而落泪,这样客气地说话,让肃予君觉得陌生起来。记忆中,她是那个跳脱的小女孩,不管旁人怎么教她要得体要有分寸,她从来都直呼他的名字。那时,在她眼里,他就是他,就是肃予君,与那些身份地位家世尊卑毫无关联。他甚至不记得她哪次是真的落泪,以前所有的眼泪都是为了从他这里哄骗到什么,哄到手了便又换成了狡黠的笑。而如今,她像一个寻常少女,哀怨啼哭,说着一些尊卑贵贱。
他从一旁寻来一条丝帕,递给她,嘴里哄着:“不是这样的。”
忘忧任泪水流了一阵,轻声说:“你知道么,其实被抓的时候我很害怕。”
“哦?”肃予君轻笑,“可听说你把李洛儿气得够呛,回府之后先是指桑骂槐摔摔打打了一阵。”
忘忧哂笑一下:“我和李洛儿就是口舌之争罢了。自被绑第一天谁都看得明白,李洛儿、肃宣明都是有身价背景的,哪怕是叶羽人家也会看在爷爷的面子上救一救。可我是谁啊,人家凭什么救我啊!”
“凭你是个顶漂亮小姑娘,也要救一救的。”肃予君。
“漂亮,漂亮有个屁用!你是个王爷你这都不懂!你是看着我爹脸好看才跟他做朋友的么?!”
肃予君低笑一声:“你爹确实漂亮。”
忘忧怒目圆睁突然抓起丝帕哭得更大声了:“这京城里哪个女人活得不是一个身家背景,活得不是一个父兄丈夫,这些决定他们对你曲意奉承还是对你冷眼相待。以前我不懂事,看不惯就敢拔刀子,没事儿就敢揍李洛儿,但现在看来,全京城大概都在心里笑话我,我凭什么啊!我凭什么被救啊,我凭什么不被杀啊?朝廷为了挽回脸面,也得先拿我下手啊!”
肃予君见她真是害怕了,上前把她揽在怀里,抚着她的背说:“别怕,我会救你的。”
忘忧却突然推开他:“你凭什么救我啊,我凭什么指望你来救我啊。你、我……李洛儿说了那么多次,我却一直没听懂,那时我确实想你会来救我的,可是后来我明白了,你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一个平凡百姓,你是王爷,你原本也不应该来救我,也不应该把我放在眼里……”
忘忧的哭闹突然开启了某种机关,放出了常年宫廷生活所形成的某种隐秘的伤痛,这种伤痛冷不丁地刺中了他。肃予君仿佛又看到空旷殿宇间那些女人,她们无声无息却又是振聋发聩,她们用自己的沉默呐喊着,用渴慕爱意的方式祈求权力,这种呐喊甚至一直震荡到他少年、青年,最终成为他心底最深处的厌恶和恐惧。
他面色忽然有些冷,他问:“忘忧,你想要什么?”
忘忧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敏锐地觉察出他话语间的冷淡,她推开他,愣愣地看了许久,她似乎想从他的脸上寻找曾经熟悉的痕迹。但她不由回道了那个岛上,他也这样冷冷地问穆玉乔:“你想要什么?”
是啊,我想要什么?忘忧轻轻地问自己,然而她的心在这个午夜开始飘散,融入外面无边的黑夜。
肃予君觉察出她的目光,自己也愣了一下,他不露痕迹地移开眼神说:“忘忧,你不要这样想,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忘忧突然冷冷地问:“因为我爹的那个秘密么?那个能够颠覆王朝的秘密?所以我必须好好活着?所以你必须救我?”
肃予君一时无言:“忘忧,不是这样的,那只是……”
忘忧打断他:“是了,所以你我从来都没有任何关系。小时候,你是去山庄找我爹,后来你要我爹帮忙。是的,你们是至交,而我只是不自量力地、一厢情愿地以为,以为你、我……”
“是我天真了。”她说。
“忘忧,并不是……”肃予君想解释,却发现因为从未向别人解释过什么而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而且这一切确实无从说起。
她不是他拉在手里小孩子了,时光让她长大,让这一切变得难以捉摸,让他无从掌握。
忘忧却静静地等着他说些什么,许久却未见他回应。泪水从她面颊上静静滑落,在衣襟上跌碎。
“对不起,”她说,“是我逾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