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忘忧并未理会王安雅的怒意,转身离开了。
她不明白,这满目玲珑的庭院繁复威严的宫殿,怎么养出的都是这样一些哀怨妇人。她并未做什么,却觉察出王安雅汹涌的妒意,就是因为肃予君么?
她忽然露出一个笑,那些女人似乎并不明白,哪怕是权高位重的王爷讨好起来也容易的很,只要这样一个笑和一个闪闪的眼神,就能哄着她做任何事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有个声音在身后唤她:“姐姐,等一下!”忘忧转身,一个少年挺拔清瘦的身影匆忙站定在她眼前。“姐姐,”他又唤了一声,“还记得我么?”
忘忧并没有记起他。“我是肃宣明啊,”他说,“小时候咱们还一起玩过雪。”
忘忧依稀想起这个孩子,那时他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安静乖巧地站在母亲身边。但他不是她的玩伴,她不记得和他一起玩过雪。
他是肃予君的长子,有着酷肖父亲的面容。
忘忧刚和他母亲吵了架,并不耐烦和他说话,便敷衍道:“哦,宣明啊,真是大孩子了,比我都高了。”
肃宣明却像一个快乐无忧的孩子,并不在意忘忧的冷淡:“好多年不见,姐姐也更漂亮了,要不是下人说起叶姑娘过来了,我都不敢认了。”
记忆中聒噪的一直是自己,这个孩子甚至没有跟自己说过话,忘忧不明白难道是南境湿热的空气,突然让这个孩子性情大变。
肃宣明依然喋喋不休:“命运真是奇怪呢,上次见到姐姐,是姐姐第一次进京,而如今反倒是姐姐久居京城,我对京城不熟悉了。”
忘忧停住脚步看着他说:“宣明,我还有事情,你究竟要跟我说什么?”
肃宣明脸倏地红了一下,他顿了顿,轻声说:“姐姐,我是想说,我可以去找你玩么?”
只在几天前,叶忘忧还是个蒙昧未开的孩子,那时,如果肃宣明过来跟她说要找她玩,她一定会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呀,叫上你的兄弟咱们一起喝酒去。”如今,她仿佛被天雷劈开了灵智,回想起身边种种,便有了另一种意味。
她并不是不能和肃宣明去玩耍,只是她觉得有王安雅这样的母亲和在这王府中长大的孩子,不会用这么天真无邪地语气喊着她姐姐并约她出去玩。印象中那个把面容情绪都隐藏在层层雪雾之后的孩子,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
忘忧仰头和他对视着,看着他的眼神中的天真浪漫渐渐褪去,变成尴尬,接着闪过一丝凶狠,但又被玩味和探究取代了。
前两天街边看起来还天真莽撞少女,现在眼神中一片清明,似乎直直看进肃宣明的灵魂,他也便不再伪装。只是他惊讶于她变化之快,难道那些天真从来只是表象,只是演给父亲的,而他精明的父亲竟然没有识破。
四周鸟鸣虫声似乎在两人身边都停息了,他们在巨大的安静中对望着交锋着,仿佛一世的宿敌在这一瞬签下了至死方休的战书。
忘忧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肃宣明在她身后露出冷笑,他用没人察觉到的声音说:“所以,你只是要找父亲的么?”
忘忧觉得自己看透了世间万物,她开始厌烦周围的一切,楼阁庙宇也不再让她觉得有趣。她似乎理解了父亲,明白父亲为何义无反顾逃离京城,游荡人间。
她以前并未觉察,一旦醒悟发现围绕在她四周的金丝笼,女子要有德才,要贞静,不能大笑嬉闹,不能随意和父兄外的男人搭话……虽然她根本不在意,但单知道这些就让她烦透了。
忘忧找骆英喝酒,喝到酩酊大醉,酒醉之时忘忧搂着骆英的脖子说:“你说你家在大漠也有宅子,带我去住好不好?我可烦透了城里这些小门小院。”骆英拍着她的背说:“告诉你,我们那里的沙漠,一眼看不到边,天上飞的鹰,能抓一头小羊。地上还有狼,狼皮褥子可暖和了……”
这一夜止于俩人在街边被一干纨绔子弟调戏,忘忧撒药迷倒了几个人而骆英又抽鞭把他们的衣裤打得稀巴烂。
忘忧在叶家迎来了李氏前所未有的暴怒。向肃予君送去的信不知是没送到还是不想管,总之求救也没有用了。
在家关了七天仍不知悔改之后,忘忧被送到了城郊的慈恩寺。
这是一座香火很盛的寺院,在京城贵族女眷中很有盛名。每逢年节、佛家一些重要日子,总有自京城出发的嶙嶙车马,载着盛装的女子来此虔诚地膜拜,也经常有人在此清修小住一段时间。
当然,慈恩寺另一个用处,是收容那些从深宅大院中出来的女人,犯错的、被驱逐的、老无所依的,那些人将带着屈辱的身份和残破的身躯,在佛前了此残生。
李氏带着叶羽,照例拜了拜,又捐够了香火钱,便跟寺里的师父说:“这孩子野得不像话,到这里诵经念佛,拘一拘性子。”女尼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说:“施主放心,受着佛祖教化,任何人都会灵智清明,心生祥和的。”
忘忧被扔进寺里第二天,便遇到了骆英,原来即便是骆家,也觉得这个女儿太过出格了,还是放到佛前修一修性子的好。于是骆英使了点银子,给两人换到了一处厢房,这下子苦修变成了游玩,除了不能喝酒吃肉,俩人过得倒比在城里逍遥很多。
每日清晨是例行的早课和洒扫,骆英把活给寺里的小尼做,自己拉着忘忧去一边树荫下,掏出一壶酒和一包卤肉。
忘忧眼睛都亮了,问骆英哪里搞来的。骆英努努嘴说,山下买的呗,有银子这里生活和城里没有什么差。但当她把荷包里的银子数了数之后问忘忧:“你那里有银子么?我带出来的银子没多少,买不了几次劳动了。”忘忧未曾想这里花费这么贵,连有钱的骆英银子都要花光了,骆英懊丧地说:“家里打定主意要让我吃吃苦,所以断了我的银钱,我来之前只顾得上抓那么一把,所以没有多少。”
忘忧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有我呢。”但转念一想,她日常生活从来都是有人打点好的,要么就是思儒在一旁付银子,她更是穷光蛋一个,连那么一把都没有。
两个财务危机的少女开始想来钱的路子,李氏断不可能给她钱,去跟叶无岂要,山高皇帝远的,信送到了大概她都回叶府了。
忘忧一拍脑袋:“我知道去哪里搞钱了!”说罢要去找纸笔给肃予君写信。骆英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忘忧不解她的意思,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骆英说:“你不记得你喝酒的时候说什么了么?”见忘忧一脸不解的样子,她咬咬牙说:“你骂他乌龟王八蛋,你说他有妻有子还来勾引你,你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这辈子都不能再理他。如果你再理他……”骆英看着忘忧试探着说:“让我砍了你的头……”
忘忧震惊地手中的笔掉到了地上:“我真这样说过?”
骆英问:“他真勾引过你?我记得他回来没几天啊,除了街上那次,你还见过他?不会是以前吧,以前你才多大,他这么禽兽的么?”
于是俩人的话题就从如何搞到钱,一路转到“要不要为了搞到钱而给肃予君写信,这样应不应该砍头”,又到“肃予君并没有勾引我。小时候是我爹带着我和他一起玩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骆英很是无奈:“这话并不是我说的,你倒是要问问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忘忧说:“我那是喝醉了,酒后胡说。”
“酒后吐真言。”骆英说。
忘忧彻底放弃了给肃予君写信的想法,只是这天夜里躺在骆英身边翻来覆去睡不着。骆英在身边轻轻打着鼾,忘忧想着她百日里的话:“你若不这样想,便不会这样说。他若对你像你父兄般,哪怕像王思儒那样,你也不会这样想。”
他怎样对待她,让她生出这样的念想?
是皇城街边,他穿过人群望向她的眼神?是将她掩在身后教训自家子侄?是把她拥入怀里带她看江南水色?
还是第一面那声“我是肃予君”?
忘忧觉得又回到了懵懂孩童时候,那刚打开的一扇窗子又当面关上了。她想不清自己的心事,她觉得按照以往她就要直接去找肃予君问个清楚,但如今又有什么拦着她,让她不要去。
人生不禁有金丝笼,还有着缠绕心间的牢笼。
忘忧认真地在佛前拜了拜,求问人生为何会有如此多的烦恼,为何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无忧。
佛低垂眼帘,无悲无喜,并未回应。
倒是有女尼来喊她去做工,因为骆英没钱了,她也弄不来钱,俩人不得不承担起寺里的劳作。
繁重的劳动消磨掉了忘忧的一部分烦忧,她现在主要忧愁的是如何摆脱掉这些单调无聊的工作。
“下毒算了。”忘忧说,“我有一些药,能让这些人悄无声息的……”
骆英吓得赶紧捂住了她的嘴:“祖宗欸!这是佛门圣地,你说这种话!菩萨就在头顶看着你呢!”
“那怎么办?睡着呢?”忘忧把怀里的药包拿出来一一摆弄着,“我还有些药能让人睡着,让她们睡着顾不得喊我们做工可不可行?”
骆英第一次看到忘忧拿出这么多药包,惊得都愣住了:“你怎么会这些……这是你一个千金小姐该会的东西么?”
忘忧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小时候跟我爹学的,后来肃予君知道了我会用花草制些毒药,便也四处搜罗一些书送给我,他还找过一些奇怪的人,来教过我。那时候我还不大,他还在南境……”
骆英震惊地嘴都合不上了:“他为什么要教你这些?你竟然也跟着学?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忘忧现在也觉得这不是意见寻常的事,但她不想谈起肃予君,便挥挥手让骆英不要再说了。
骆英不愧是商贾之家的女儿,半天之后,就喜气洋洋地找到了忘忧:“我原先只是知道你会做一些寻常毒药,并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现在看来,这不是生财之道么?”
“尤其是在这里!”骆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