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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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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处久了,思儒终于发现,让忘忧安静下来并不难,只要能找到她感兴趣的东西,她就会暂时忘记其他。只不过这样的安稳也让人提心吊胆,担心她不知何时又会失去兴趣,故态复萌。

    这天早晨,思儒见她没去钻密室,心里就“咯噔”一下。但忘忧只是难得的穿戴整齐后,蹦蹦跳跳地跑去船坞去了。此时,季节已是隆冬,沧辰山庄门前的潭水虽因山谷中独特的气候没有结冰,但是天气已然寒冷入骨。

    思儒抱着胳膊蹦跶着:“回去吧,这么冷的天跑这玩,小心冻坏了啊。”忘忧却踮脚看向远处,固执而愉快地说:“今天是腊八啊,爹不管什么时候离开,但每逢年节都会回来的啊。”

    思儒恍然大悟。山庄的日子近乎与世隔绝,没有山外城镇中年节前的热闹,自然而然地就会淡忘掉一切。唯一有关年节的迹象,不过是前几日来了个裁缝,给忘忧添置了几件新衣服,又捎带着给庄里的每个人都做了件。倒是忘忧,能如此精准地记住每个节日,其实这两父女之间看起来疏离,但总还是彼此挂念吧。

    思儒看忘忧,也难怪一大早谁说都不听地把新衣服穿到了身上。

    大红的锦缎小袄,雪白的毛皮围脖,衬托着一张漂亮的小脸瓷娃娃般莹润娇俏,站在苍翠山水间踮脚远眺,身影单薄却灵动可爱。

    美丽地让人动容。

    “你说,你们在山下怎么过节的?”等得无聊,忘忧回头问思儒。

    “啊?啊!”思儒被戳了一下才回过神,想了想说:“家里穷,过年也没什么特别的。倒是爹在世的时候,会带我们去逛庙会,看烟火。”

    “庙会啊……”

    “是啊,一家人没什么钱好吃好玩的也不能买,但四处凑凑热闹过过眼瘾,也很开心。”

    “我从来没有出去过呢,”忘忧忽而黯然,“好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思儒不知该怎回答,气氛有些沉重。忘忧站得累了,靠在思儒身上说:“明年春天的时候,咱们一起偷跑出去怎么样?你带我去庙会,我给你买好吃的。”

    这回,思儒毫不犹豫地点头说道:“好!”

    远行归家,叶无岂心情甚好,跳下船抱起女儿亲个没够。忘忧也赖在父亲怀里说些“女儿好想爹爹”“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有好好读书”之类的讨喜话,末了不忘加上一句“婶娘的点心很好吃,思儒哥哥也待忘忧很好。”

    叶无岂见女儿乖巧可爱懂事很多,觉得是思儒母子的功劳,把带回的东西分了思儒一份,又赏了思儒娘一锭银子。思儒见忘忧在叶无岂身边冲自己眨眼,明白她这是借父亲的手贿赂自己,提醒他不要忘了带她出去玩的诺言。

    见她如此模样,破天荒地,思儒想做个不守规矩的人,想明年春天早早来到,好带她下山。

    终是年节,沧辰山庄也现出了和乐融融的气氛。叶无岂端着茶悠闲地看着忘忧小财迷似的数礼物,眼睛中难得地渗入了笑意。

    数完了礼物,忘忧突然摆出一幅苦瓜脸,期期艾艾地蹭到叶无岂身边说:“爹爹的礼物忘忧好喜欢,可是忘忧不敢要。”

    别说叶无岂,就是思儒都知道所谓的话里有话别有居心,就是长着这样一张透着算计却装得可怜兮兮的脸。

    叶无岂抱过忘忧问:“怎么了?”

    “忘忧闯祸了,不敢要。”她边说边蹭下来跪到叶无岂身边,从怀里掏出那串钥匙,举到头顶说:“爹爹要罚就罚忘忧一个人吧,不要怪思儒哥哥。”

    思儒愤恨地想,这话一出,不管叶无岂怎么想,自己都立即被拖下了水。于是也立即跪倒,说:“都是思儒的错,没有看管好小姐,请您责罚。”

    叶无岂看了思儒一眼,转而对忘忧说:“是你偷的钥匙,当然不能怪思儒了。”

    忘忧见被识破,立即现了原形,嘀咕着:“进藏书阁他也有份啊,天天躲在外间偷看你的书呢。”

    叶无岂从忘忧手中拿过钥匙,摘下藏书阁那把,将思儒唤到身边把钥匙递给他:“以后不用偷偷摸摸的,想去就去吧。只是看好她,不要把蜡油滴的到处都是,小心失火。”

    思儒因祸得福甚是惊喜,连忙道谢。倒是忘忧一边念叨着“爹是坏人,爹偏心”,一边后悔只被密室迷住了,没来得及拿着那串钥匙四处转转,没准就能进了珑园呢。

    这一年冬天格外的冷,纵然沧辰山庄前的潭水没有结冰,但外面的水道却已经无法航行。所以叶无岂就一直呆在庄中,没事陪忘忧玩玩,或者和她一起在密室里,教她制一些好玩的药。所以时不时的,山庄里会有些冒着寒风出来觅食的鸟飞着飞着像被冻住般,“啪”地摔到地上,花园里的一丛花会诡异地盛开然后迅速凋萎,有时候下人们也会突然觉得半身酥麻走路时总是不自觉地想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跳跃……

    思儒一天到晚地提心吊胆,抱着茶杯饭碗,检查过来检查过去,一见忘忧冲他眯眯眼笑,就心惊胆战睁着眼都会做噩梦。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春天,庄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最先见到那艘船的,是忘忧。

    当时忘忧正躲在屋顶,掩嘴偷笑看思儒找不到自己,在山庄里一遍一遍地呼唤着“死丫头,跑哪里去了”。那时,她一抬头,看到了那艘仿佛来自天边的船。

    她静静泊在沧辰山庄山水道的入口,由于船太大吃水太深,航行不进山前潭水。船帆已经收起,但仍见高耸入云的桅杆。整艘船巍峨庞大,让人恍惚有种山前潭水骤然缩小的错觉,然而船身优雅华丽的曲线,却昭示着她无可比拟的速度和灵活。隔着薄雾,仿佛能见船上无数来回奔忙的人影,却有条不紊丝毫不见吵闹。船上放下艘小舟,接应着什么人。

    一面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上书一个“明”字。

    忘忧“嗖”地跳下房顶,落地就往外跑。

    “啊?啊!”思儒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忘忧后,扯住她问:“你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半天……”

    “外面来了艘好大的船!”忘忧闪过思儒,“有爹的船十个大!”

    思儒无奈跟在她后面,结果没等出门,就被拦住了。

    叶无岂带着几个家丁堵在门口。

    “爹,爹。好大一艘船!”忘忧拉着叶无岂的手兴奋地跳着。

    “回去。”

    “比咱家房子还大……”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我叫你回去!”叶无岂一反常态声音冰冷地呵斥道,眼神中却有一丝焦躁。

    “我不!我要看大船!”忘忧现出往日撒娇的表情,“爹,让我去嘛。我不捣乱,就跟着去看看。”

    “回屋呆着。不准出来!”叶无岂冷酷地命令,“思儒,看着她,没我命令不准出来!”

    思儒领命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爹,爹?你怎么了?”忘忧挣扎不已。

    “你们给我看好她。”叶无岂留下身边两个家丁看管忘忧,带着其他人,转身向船坞快步走去。

    忘忧一连被关了三天,除了思儒,没见过任何人。

    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棵发了霉的蘑菇,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胖儿,去看看那人走没走。”

    思儒一天被差遣八十遍,去“看看来的什么人”“那人要干什么”“中午吃什么”“他们聊些什么”,实在头大,敷衍道:“走了!”

    忘忧立即来了精神,跳起来就往外跑:“走了?那我出去玩了。”

    “哎,哎……”思儒拼命扯住她。

    “就知道你骗人。”忘忧嘟着嘴,“你们一个两个都怎么了?”

    思儒摊手,表示自己也搞不清眼前的情况:“忍一忍吧,听说那人快走了。”

    “快走了?”

    “早上见有人在外面装船,说是下午起航。”

    现在已然将近晌午。

    “思儒,”忘忧挨到思儒身旁,用脚尖蹭着地,仰脸楚楚可怜地望着他,绵绵地叫:“思儒哥哥……”

    忘忧对思儒通常的称呼分四种:王胖子、小思儒、思儒还有思儒哥哥,不用察言观色只听名字,就能知道她想干什么。

    思儒叹了口气:“省省吧,你爹这次来真的。”

    忘忧气鼓鼓地坐到床边,刚安静一会,又从枕头底下掏出个小瓶,晃了两下神秘兮兮地问:“小思儒啊,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见思儒不理她,自顾自地说道:“我爹啊,最近在研究一种能让人失去记忆的药,据说只要那么一两滴,就能让人昏睡上三四个月,醒来后啊,连自己的娘都不认识喽!我觉得好玩,就顺了一瓶出来。小思儒,要不要试一试啊?”说完,拔开瓶塞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咳咳,好难闻。”

    思儒懒得理她,任她闹腾,反正用过午膳那人就走了。

    一个时辰后,忘忧轻手轻脚地爬上了潭边一棵大树。

    “死胖子,喂他吃个药真难。”她嘟囔着,抱着树干站在树杈上翘脚远眺,失望地发现大船已经转过方向掩在山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翘起的船首。转而看向脚下,船坞停靠着一叶小舟,舟上只有一个撑船人。

    这时,她发现山庄的大门打开,远远地从里面走来一个人,却并不见父亲的身影。

    那人看不太清容貌,却见身量很高,身姿挺拔,步伐稳健从容,衣袂随着脚步在山庄缭绕的雾气中扬起又隐没,重紫绸缎上暗光流转,竟压过在早春色彩贫瘠的山庄。

    一个佩剑侍卫紧跟在他身后。

    走出大门,他停步回望了下隐没在雾中的沧辰山庄,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五个躲在暗处的黑衣侍卫悄然出现,汇集在他身后。

    一行人跟随着这男人快步向船坞走去,井然有序无声无息。

    早春的树还没萌发出叶子,忘忧躲在树上怕被看到,慌忙往后缩了一下,结果一脚踩空,尖叫着从树上栽了下来,一头摔倒那人面前。

    几乎同时身后侍卫抽剑上前,剑锋直指忘忧。男人抬手一拦。侍卫还剑入鞘,悄无声息地退回到男人身后。一切只在瞬息间。

    忘忧不知眼前情形,仍在地上挣扎,低头揉着手肘龇牙咧嘴地说:“哎呦,疼死我了!”

    男人并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

    忘忧瞥到眼前用绣着繁复暗纹的衣衫,才想到自己在干什么,抬头露出个讨巧的甜笑:“千万别告诉我爹啊。”

    那人仔细端详着这男孩打扮衣衫不整的小女孩,忽然蹲下身扶着她单薄的肩膀,用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过她的眉骨她的眼睛她尖削的下颌。

    忘忧屏住呼吸好奇地回望。

    眼前的男人未到三十的年纪,剑眉斜飞入鬓,嘴唇薄巧,轻眯双眸时,眼神亦是高傲危险。一身华服奢华高贵有着不动声色的张扬,周身有比叶无岂更甚的气势,却无他的忧郁淡漠,只是风流倨傲高高在上。

    君临天下般。

    男人凝视忘忧很久很久,眼神深处翻涌着困惑迷茫忧伤喜悦。忘忧感受到他手臂轻微的颤抖,却看不懂他看向她的眼神。

    相望间,他敛去周身高傲飞扬的气息,剩下的,只有那沉积于无声岁月后入眼入心温柔至极的笑,仿佛怕吓眼前娇柔女孩般轻声问:

    “你是谁?”

    “忘忧,叶忘忧。”

    忘忧笑容有些扭曲地揉着依旧疼痛不已的手臂,脆声反问:“你是谁啊?”

    “予君,”他仿佛如获至宝般笑得温柔,“我是肃予君。”

    “那么,小忘忧,想不想去坐大船?”他问。

    “我能坐么?”忘忧兴奋地问,但随即眼神就黯淡下来,“我爹肯定不让,他知道了要生气的。”

    肃予君转头看了一眼沧辰山庄紧闭的大门,笑意更浓:“那我们不告诉他。”

    “可以吗?”忘忧眼神期待心情忐忑。

    肃予君淡淡一笑,从侍卫手中接过件黑色斗篷,裹住忘忧抱起她跨上泊在水边的小舟。

    忘忧躲在他胸前,心中满满是初次离家的兴奋。

    船夫无声无息地撑开小舟。漾起的涟漪扩散到岸边,碰撞、碎裂,在静谧山谷中发出单调的回响。

    许久,沧辰山庄的大门忽然洞开,思儒从里面冲出来,疯狂地追着已经行远的小舟:“喂,叶忘忧!你给我回来!回来啊!”

    忘忧从斗篷里探出头来,挥舞着手臂高喊:“思儒哥哥,我去坐大船啦,回来给你带好东西!”

    男孩焦急的呼喊和女孩清脆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直至消散。

    思儒一直追到跑不动,在岸边撑着膝盖俯身大口喘气。

    忘忧则探出脑袋满怀期待地看着不远处的隘口。

    那外面有漂亮的船,有金色阳光。

    那一年,忘忧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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