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忘忧开始后悔自己没有随身带几颗毒药进来,可以药倒了守卫逃出去。将军府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太过无聊,甚至想象中来拷问她的人都不曾出现,而这种笼中鸟般寂静无趣的生活,是她最怕的。
到第三天傍晚,荣威一个人来到了忘忧的院子。他背对着阳光缓缓向忘忧走来,一身黑色劲装衬得身型更加挺拔,看样子是刚从校场回来,身上还带着大漠特有的风尘,而身后残阳给他踱上一层血气。这是一个经历过残酷,又将其敛入周身变成自己一部分的男人。
不见锋芒,却时时能感受到锐利。
他径自走进屋子,坐到上首,扯着护腕上紧扣的铜扣。
忘忧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像个妻子那样,上前替他更衣倒茶?他却自己倒了杯茶,渴坏了似的痛饮了一番。俩人间的气氛凝滞,忘忧有些尴尬,也倒了杯茶端到窗前,装作看晚霞的样子眺望远处。
荣威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没头没脑地问:“你是不是会舞剑?”
“不会。”忘忧冷冷答,想起玲的话又说,“我是个卖药的骗子。”
荣威嗤笑一声,起身绕到忘忧身后,俯在她耳畔问:“那么卖药的骗子,你害几乎我失去了儿子,要怎么赔呢?”
忘忧回头,蓦然看到他近在咫尺似笑非笑的脸。她错开一步说道:“我让很多人都没了孩子,是不是都要陪?”
“那不一样,她们是根本不想要那些孩子。”
“有什么区别,‘想要’也不见得留得住。”忘忧冷酷地说。
气氛瞬间僵滞,忘忧从他眼中看到一丝痛苦。
不,有区别的。想要的总是舍不得的。
忘忧突然觉得抱歉,突然想去握他的手。她失去孩子躺在床上那许多个绝望的夜晚,骆英就这样握着她的手,那双温暖的手一次次将她从黑暗边缘拉回来,防止她永远地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没有害三夫人。”事情发生以来,忘忧第一次为自己辩解,大概是不想再看他眼中挣扎的神色吧。
荣威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手上又转了回来,再望向她时,只有满满的戏谑:“我倒希望是你害了三夫人,这样子可以明证言顺地让你赔了。”
忘忧尴尬地收手,移开目光看向窗外:“你怎么知道不是我?”
“事情太顺利成章也就变得可疑。你是聪明人,即使你和二夫人真打算害人,事情应该做的更加隐秘才合常理。而一个丫鬟就能轻易撞破你们的计谋,未免太差劲了点。”
眼前的男人经历过的尔虞我诈大概比那些太太小姐们看过的戏本还多,这点小把戏尚且瞒不过忘忧,又哪至于瞒得住他。忘忧看着他笑,说:“我才不是聪明人呢。是聪明人开始就不会被一个小丫鬟拖进来,蹚这趟浑水。”
“独身一人在末十做个卖药的骗子,还没东窗事发,哪里不是聪明人?”荣威笑着反问。
“这不就东窗事发了,落得被软禁于此,让人看了笑话。”
“末十不是座简单的城,能在这里活下去,总是得用点什么去换。像那些客商抛弃妻子远离家乡才换来富贵,那些士兵,用血和生命换来战功,而流云阁的姑娘,拿未来来换现在一时的欢愉。”
忘忧有些警觉,嘴里却打哈哈道:“呵呵,那我是个例外。我靠骆英养着,什么都没失去,日子也很滋润。”
“而有些人,抛弃过往换来了隐姓埋名后的安定,就像那些罪犯和杀手。”荣威用手指卷起她散在肩头的一绺长发,随意把玩着,带着丝笑意俯身说道,“是不是啊,小忘忧?”
“我跟杀手什么的毫无关联,只是个流浪的苦命女人罢了。呵呵。”忘忧尴尬地辩解。
“我知道。你大概连杀鸡都不曾见过。”荣威用手指抬起忘忧的下颌,“那有空去照看下三夫人吧。她的孩子暂时保住了,但大夫说多亏你第一时间给三夫人服了药,而拿的出最好的保胎药的就是你了,她们母子能否平安还得看你。”
那天荣威走后,来了一位自称为瑾的丫鬟,引着忘忧又来到三夫人的院落。三夫人躺在床上,看到忘忧神色有些警觉。
忘忧无心安慰她也不想探听荣威三个夫人间的纠葛,只是让三夫人伸出手来给她号了号脉,然后开了剂方子递给了三夫人的丫鬟玥。玥拿着方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三夫人。
“这是安胎的,不相信的话拿给你信的过的大夫看看,煎药什么的找人看紧了,方子是对的,但吃到嘴里的药有没有再被人动手脚,我就管不了了。”忘忧自嘲地笑笑,“你家将军也真是,何苦让我来做好人。”
说罢,起身离开,玥在身后替三夫人小声道了声谢。
忘忧被留在了将军府当做贵客款待起来,开过药三夫人并不需要忘忧照顾,所以更多的时间忘忧只是一个人在闲坐发呆。而人一闲下来,过往就向沸水中的气泡,止也止不住地浮现上来。
彼时,她还是个养娇生惯养的孩子,骆英虽跟着父兄行商在外,可到底也是个年轻姑娘。她们知道远走高飞,却不知道这远走高飞后要隐姓埋名。所以,她还是用着原本的名姓在末十生活。“叶忘忧”不是个醒目的名字,却也不够普通。但是这个名字加上这副相貌,却足够显眼了。
亦或者,忘忧悄悄问自己,不肯断了和过去唯一一点联系,是在心底期盼些什么?
在将军府有一月有余,有下人突然拿着各色衣钗环佩出现在忘忧屋中。
“这是?”
一个领头的丫鬟向忘忧问安后答道:“将军说之前误会姑娘,让姑娘受委屈了。如今事情水落石出,三夫人也安好,设宴是向姑娘赔罪。”
“能否转告将军,心意我领了,设宴就不必了?”
那丫鬟笑而不语,仍是转身吩咐各人把东西摆放好,指着送来一套衣裙说:“姑娘喜欢这件么?”
完全是奉命行事,没有一丝回转的余地啊。忘忧看看嫩黄的颜色,无奈地想,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新柳般的女孩,穿不起这样单纯的颜色了。
丫鬟了然地展开另一套黑色衣裙:“将军说,姑娘若不喜艳色,就穿这件好了。”
梳妆完毕,一行人引着忘忧来到前厅。
忘忧环视四周,来的人不多,但看起来都是本地的头面人物。骆英本坐在桌边,一直向内室张望,见到忘忧也顾不得那些规矩,跑过来抱住她问:“有没有挨打?”
忘忧没有说话,紧握了下骆英的手以示安慰。骆英看了她一眼,眼中有诧异随即是了然。
荣威在一旁说:“因有些家事需要解决,让叶姑娘在此逗留些日子,荣某已经是万分歉意了,又怎么会让她受此委屈?”
“是我一时担心妹妹,口不择言,还请将军见谅。”骆英亦客套地回应,表情却不见好。
荣威笑笑表示并未放在心上,起身邀二位姑娘入席。
忘忧的位置留在荣威和骆英之间,她坐下后才仔细观察了下眼前的情形。
荣威的右手边是位相貌雍容的女子,表情平静笑容妥帖,是一直未见的大夫人。见忘忧看她,大夫人眼中露出一抹警觉的神色。忘忧忽然挑衅地一笑,看向一旁的荣威。
只一眼,忘忧便明白他为何会送来一套黑色衣裙。
她并不衬黑色,过于沉重的颜色会让她看起来苍白阴郁。可同样的颜色在这个男人身上,却能衬出他锐利却不张扬、高傲却不骄纵的气质。加上同样的材质相似的剪裁,让两个人间有了许多只可意会的暧昧。
看起来,比大夫人更像将军夫人呢。
忘忧忽然明白,这只是一场戏,荣威演给她一个人的戏。可是,演戏的看戏的似乎都很入戏。
那么,她就和他一起演完这场戏。
忘忧换上一副小鸟依人的羞涩笑容,眼波流转地看向荣将军。
说是设宴向忘忧道歉,但荣威却只字不提那天的事,仿佛这只是邀好友相聚的一次平凡筵席。而来人都是一副玲珑剔透心肝,那日寿宴上发生的事只是将军家事,知道了也要忘记。这个本应被严刑处罚的女子,现在却衣着光鲜态度暧昧地和将军坐在一起。谁都不知道这女子在将军府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谁都知道应该发生过什么。
末十的风沙太厉,孩子总有几个会夭折,女人也会来了又去。
只有权力、金钱和其带来的富贵荣华,才是永恒。
及时行乐,才是正道。
杯盏流转,大家都沉浸在这出将军美人的风流戏码里不能自拔。忘忧像女主人般受着众人的恭维奉承,毫不推辞地一杯杯喝下他们敬来的酒。只有骆英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不时地替她拦下一两杯酒。
几巡过后,荣威觉得一个轻软的身子轻轻靠向自己,低头看去,见忘忧靥生桃花媚眼含春地抬头望着自己。暗自欣赏了一会这女孩酒后明艳逼人的妩媚笑容,他才缓缓说道:“说是设宴为你谢罪,却让你为我挡了这么多酒,真是让人惭愧啊。”又转而向方才敬酒的人说:“平日自家兄弟一起大碗喝酒也就罢了,如今一个女孩子,你们也不知手下留情些。”
众人乐得陪他演戏,纷纷嚷着见叶姑娘为人豪爽才会如此真心相待,考虑不周实在该死,不如自罚三杯谢罪。
闹了一番重新平静下来,荣威这才端着酒杯说:“这没错的都喝酒谢罪了,我这有错的该怎么办呢?不如我也自罚三杯?”
这是,一直在一旁端庄微笑的大夫人忽然拦住荣威,低声道:“将军有伤在身……”
忘忧立即了然道:“应该我敬将军的,哪里有让将军自罚三杯的道理。”
“倒像要你为我挡酒似的,”见她放下酒杯,荣威笑着说,“幸亏略备薄礼,要不然今日大家该怀疑我的诚意了吧。”
说罢,略一示意,有下人呈上一件礼物。
荣威亲自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东西。
一把匕首,有让行家不齿的过分奢华,亦有让他们痴迷的锋利杀意。
忘忧一瞬忘记了呼吸,酒醒了八分。
抬头看荣威,他正带着了然的笑意看着自己,似乎很满意她反应。
这到底是这出戏的高潮还只是序章?
荣将军抽出匕首,深情抚摸着刻着繁复花纹刀柄缓缓说道:“年轻时,我只道珠玉配美人,所以送给姑娘们的都是些环佩朱钗。可是后来有一日,我在京城看到一个姑娘舞剑,身姿卓妙剑光飞舞,只一瞥便惊为天人。那时我才知,宝石配美人只是寻常,宝剑配美人却是人间胜景。今日没有宝剑,只有这把匕首聊表心意,还望姑娘笑纳。”
幽蓝利刃上,映出他莫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