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XXXII.三十枚银币
特里斯坦,那位法皇眼巴黎支部的行动队长,正忐忑不安的站在月台上,迎接着伊利亚德与加卡尔的来临。在这位伯爵离开的时间,巴黎的天气已彻底转凉,已彻底显现出深秋的肃杀气息。这气息感染着他的心绪,令他沉默,令他难以言喻的焦虑。
他在出发以前,曾从波尔多部门长官的汇报里,得知了伊利亚德负伤的消息。他于是无可奈何的发现,自己所面临的困境,似乎再次朝着他不可预料,不可改变的方向恶化。但特里斯坦却在这困境里,感到一丝莫名的诧异。坚定如他,究竟是从何时起,变成了这样一个懦弱的人,拥有了这些与吸血鬼无关的怀疑。
是的,他担心波诺瓦的处境,也同样担心卡丽卡的处境,但如果他无所用心,那一切不过是局外人事不关己的虚伪同情。他本可以调派保护伊利亚德的人手,却在那灰绿双眼的凝视里退却下去,因他不愿忤逆那位伯爵,即便这忤逆的初衷是善良与好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即便他在伊利亚德对巴黎支部的调查中身处两难的境地,他也不该装作无知无觉,装作漠不关心。他是巴黎支部的成员,与此同时,也是法皇眼的成员。他有不能抗拒的使命,不能抵赖的决心。
“现在必须做点什么。”
特里斯坦这样出神的想着,他已为法皇眼工作了足够长的时间,已足够了解那红灰旗帜里的愿望。无论如何,他与伊利亚德的目的是一致的,都一致诚恳的希望帮助黑暗里魂灵,因此他绝不能继续做怯懦的奴隶,绝不能继续毫无自主的放任下去。他必须弄清楚那位伯爵的目的,正视那位伯爵的眼睛,并为巴黎支部争取一些理所应当的东西。
而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列车蓝白相间的车门轰然开启。在人群的簇下,伊利亚德那高大身影里散发着压倒一切的气势。他站在车厢连接处的暗影里,向特里斯坦轻轻微笑,并随着加卡尔的指引,步履轻缓的来到月台。那件包裹他身影的,金沙色的羊毛西装,便在破晓微风里,发着柔软而又高级的动人质地。
特里斯坦看着那位伯爵,向他点头致意,并把先前凝聚的决心袒露出来,对他说:
“伯爵,我从地方部门那里听说,您在波尔多解决了水晶杯引发的迷雾事件,并随后在利摩日击杀了从前佩罗讷地区通晓魔法的吸血鬼。感激您弥补了我们的工作,延续我们的使命。而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巴黎支部将永远为您效劳。”
伊利亚德听他说话,有些意外的扭过头去,看着特里斯坦晨光下闪烁的眼睛。他的心忽然温暖起来,忽然意识到又有一个自我囚禁的魂灵在悲哀与磨难里获得了战胜一切的勇气。他于是微笑着,一面向车站大门走去,一面对特里斯坦说:
“朱利安,那个曾在佩罗讷设下陷阱的魔法师告诉我,法国境内发生的,一系列与三角法阵有关的事件里,幕后主使是叫做‘维多’的独手吸血鬼。我希望你寻找有关‘维多’的任何资料,记住,是任何资料。”
特里斯坦听了,立刻认同的点了点头,并为伊利亚德打开停在车站大门前的,黑色统配轿车的车门。伊利亚德和加卡尔坐上这台平稳驰行的机械,并见到特里斯坦神情严肃的沉默起来。这位法皇眼巴黎支部的行动队长,此时此刻正怀揣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念头。他的直觉异常清楚的告诉他,一切远没有他所看见的,远没有伊利亚德所说的那样简单。从这位伯爵来到巴黎的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巴黎支部,就已经被放上了天平。
或许是因为在驾驶座上不必与那位伯爵对视,或许是受到刚刚获得的,堪称莽撞的勇气鼓舞,特里斯坦终于再次问出了那个在图尔郊外伊利亚德没有回答的问题:
“伯爵,为什么是此刻,为什么是巴黎?”
伊利亚德怔愣了一下,思索着解释一切的回应。他顿了顿,尔后忽然向特里斯坦提问:
“去年十一月份的时候,你不在法国对吗?”
“是……是的,法皇眼需要更换一批装备,所以把各个支部的行动队长都叫去总部培训……这怎么了?”
伊利亚德没有回答那位行动队长的反问,而是转动眼睛,看着加卡尔脸上疑惑不解的神情。他又问了这位南欧青年同样的问题:
“去年十一月份的时候,你也不在法国对吗?”
“是的,我是今年年中才得到三角法阵的消息,到法国境内追踪‘维多’行迹的。”
“我明白了。”
伊利亚德这样毫无缘由的说着,并抱起胳膊,靠在轿车铺了白色棉布的座椅上。他简短的考虑着话语,并渐渐说起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讶万分的故事:
“列夫·巴特勒,两个月前在尚贝里地区意外身亡的法皇眼成员,是总部安插在巴黎支部的特派调查,负责监视日常运行和任务推进。本来这件事情已被划归到事故里,但就在一个月以前,他的母亲忽然带着一封信件来到了第十二枢机,也就是特派总上司萨尔瓦托的办公室里。在那封信中,没有任何字据,只有列夫·巴特勒向他母亲寄出的,零碎的法国钱币。他的母亲本以为这些不过是赡养用的钱款,但就赡养费而言,实在不必这样刻意周折的写信,也不必用零钱来支付。直到列夫·巴特勒的噩耗传来,他的母亲才认为其中包含隐情。”
听到这里,特里斯坦意识到事情的复杂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于是忍不住追问道:
“那后来呢?”
“后来萨尔瓦托也认为其中蹊跷离奇,于是仔细研究了那封信件的来历。他发现信件是列夫·巴特勒在死前一周寄出的,而信件里的钱币……”
伊利亚德说到这里,脸上又浮现出从前在利莱破旧公寓里,参透地图真相时露出的,可怕的严峻神情。他缓缓接道:
“信件里的钱币一共是三十枚。”
加略人犹大,曾为三十枚银币向罗马出卖基督,以吻作记号,成为后世长久流传的叛徒。而列夫·巴特勒在信件里所暗示的,或许就是巴黎支部存在背叛者的提醒,于是他那被视作意外的死亡也有了许多耐人寻味的内里。
特里斯坦听完伊利亚德的话语,显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脸上便露出一副不可抑制的,混合了惊讶与惶恐的神情。他想,如果这位伯爵所要调查的,是关于叛徒,关于忠诚,关于信仰的问题,那无疑是可怕的,也无疑将卷入所有无辜或有罪的魂灵。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略带踌躇向伊利亚德试探:
“这件事情,罗马方面已有定论了吗?”
“没有。本来第十二枢机萨尔瓦托被任命调查这件事情,但他下属的特派员们为列夫·巴特勒之死而愤懑不平。萨尔瓦托察觉到了这点,担心接下来的调查将有失公允,因此向我求助,希望我在特派员们正式介入以前,预先了解巴黎支部的情况。”
伊利亚德说到这里,顿了顿,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烟卷,用火机“啪”的一声点燃,咬在嘴里。他接着向特里斯坦陈述:
“而我也感念波诺瓦和祖父的交情,巴黎支部和麦克林的交情,于是愿意替他完成这项工作。但特里斯坦,你要记住,我的权力只到查清列夫·巴特勒的事件为止。如果罗马的特派员们彻底参与进来,我将不能再为你们做任何事情。”
特里斯坦听了,内心剧烈的震动起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同僚之中存在叛徒的可能,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位伯爵看似冷淡的一切,竟是在诚心诚意的帮助他们。他希望向伊利亚德致谢,希望向这位伯爵说明自己的愚蠢,可他半晌却找不到一点说辞,只能用颤抖的目光凝望着后视镜里缓缓升腾的雾气。
伯爵,罗斯巴赫的伯爵,从来平等救赎着苦难里煎熬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