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夜色深沉,街市的嘈杂也已尽数远去。
“怀珍,休息吧。”
江夫人口上劝告,“他们明日回不来,总不能叫你一直等到天明。他……要是知道,也定不希望你如此。”
借着烛火,那年轻女子轻翻着书页。“梧州离皇城不算远。”程怀珍用马蹄脚力丈量过,若是加急,一来一去要不到一周,三四日即可。
只是,今夜若能等到消息,她总得第一时间听一听,思索如何解决。方才几个人一走,江夫人就悄声告诉她宫中多少打点了些人,让她安心。江夫人说,也是迫不得已之举。这年头要说得上话,可不能单靠光耀门楣的国公头衔,还是需要得皇上倚重的人在面前说上两句话。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程怀珍抬头,话语间谨慎地顿了顿,手合上书。她的目光触及江夫人那张疲乏中透出几分失措惊慌的面庞,那神情像是除此以外另有不可说的隐情。而这隐情,让江夫人生出朝不保夕的恐惧。
“……您脸色不太好。”
“是吗?”江夫人闻言一怔,复而勉强地笑了笑,“想是一把年纪,身体熬不大住。卉云,你来给程姑娘倒杯热茶。”
不欲解释,江夫人吆来身边的大丫鬟,嗔怪说:“也真是,这丫头只知道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道机灵点,没看见程姑娘的茶都凉成这样了么……”
高明的欲盖弥彰总是取法真实,自然地言起他物。
“不必了。”
程怀珍收回目光,不意欲追问,起身。“夫人,还是身体要紧。”她听劝地不再固执己见,且对江夫人多说了两句,“我听您的话,您也听我一句,早些安歇。”
她明智地选择离开,江夫人脸上随即焕发出几分真挚的欣慰,还要冲程怀珍念两句俏皮话。“好。你我都莫要跟彼此置气,继续耗下去了。”
“我不与夫人置气。”
那稳重的一声既让人心安,又无厘头要人心神震颤。“我望夫人保重身体。”根深蒂固的瑰异腔调并不会唤起恐惧,而是旨在质朴到笨拙地抚平波澜。“若夫人不生变动之心,明日我依旧随夫人去往白马寺。”
“这事耽搁不得。”江夫人点头,“本就不是为的一家之好,怎能推辞不去。”
程怀珍点头,道一声“告辞”后转身离开。
第二日,只见一辆简朴的马车自肃国公府大门出,驶向远方。跟随的无非是些护送的家丁,都会点拳脚功夫,不声不响随行,轻装向前,无一人直愣愣将“肃国公府中人在此”挂在身上。
白马寺在郊外的山上。这队人没有大张旗鼓,但难保走漏风声,引来杀身之祸。此事不是没有过,近些年来断断续续有过好几回。程怀珍常年在外,对窜流的山匪强盗不可不知,因此在车上警惕着。
江夫人则想消遣时光,和程怀珍闲聊。
“……怀珍,你准猜不到我以前如何无拘无束。要真有法外之徒,我能以一挡十。”
“我信。”
那张脸上唯独没有数次劫后余生的后怕,甚至有些跃跃欲试。看着程怀珍,江夫人总忍不住念起自己能使些剑棍的年岁。“你若是那时碰见的我,我肯定忍不住,想指教你两下。我可是杀过敌的,不在边疆沙场,但不是哄你玩儿的。”江夫人在半空中虚虚比划起来。
“想来也是。”
程怀珍知晓,能护卫百姓的刀锋剑戟终究有别于江湖恩仇的刀光剑影。所以就在此刻,她诚心地忘却“夜归人”的名号,任由自己流落在这片人烟渐稀的郊野中,伴随车马缓缓地行路。
落入江夫人耳中,就是程怀珍太捧场,竟没来由让她害臊得挂不住脸,像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似的羞赧起来。
作势掀起帷幔,江夫人轻咳一声,松手放下。“昨夜下了些雪,好在不影响今日上山。”她庆幸着,转眼望向方才同她一道朝外面投去一瞥的程怀珍,“今天点过香,后几日雪下大些不打紧。应当说大了才好呢,这么快就应了心愿,图个‘瑞雪兆丰年’的好前程。”
说到这,江夫人又有些喃喃。和程怀珍不过认识几日,她却俨然识清楚人,独处时有许多往日顾念着不朝外说的话,跟倒豆子似的出来。
“怎么总想着在人身上吸血呢……畜生相食尚且都在少数。”她话语轻轻,“到头来,都是靠老天爷赏饭吃的,为何不能够共渡难关……”
程怀珍垂下眼眸。
大抵是人心毒得多。比起跟老天讨饭,还是抢别人的饭来食方觉满嘴喷香,最好再酣畅淋漓地从别人身上碾一碾过去,当做食饱后消食。
而她未尝不是这种人。不能在这世道和最为惨烈的悲剧共苦,程怀珍想着自己已成此模样,问心有愧。
“夫人,我还不知您的姓名。”
程怀珍复而出声,让江夫人一下愣怔住在原地。
“是我唐突了。”那年轻女子礼貌地收回。
“……并非唐突。”
眼前的小辈开口询问的,并非是江夫人母家的门楣如何。像是骤觉二人相识一场却只是单方面托付名姓并不妥当,而那个越过种种头衔身份的的符号是多么重要,她便毫无恶意地去问。
“瑞春。”
江夫人用这一声唤回程怀珍有些发愣的思绪,“怀珍,我是符家的女儿,但我不能承袭父业做个将军。成为将军战死的,是我的兄长。”
“你坐到我身边来。我给你写。”
摊开粗糙得宛若沙地的掌心,那因为舍了剑柄褪去老茧的手便在其上留下祥瑞的绿洲,拂去那个叫程怀珍黯然的称谓。
“‘瑞’是……瑞雪的瑞。”
年轻者的双眼漾开恍若初识她的懵懂。
她还是个小孩。至少从符瑞春如今的年岁看,程怀珍在人生的长河中远远落在她身后,说是“孩子”亦无不可。
“‘春’是春天的春。”
符瑞春慈爱地道,“已经很久没有人询问我的名字,想来是觉得有失礼数罢。”
因此,即使是再好的春日,也该积上不少的灰。
……
……
马车平稳而慎重地向山上去。
随其愈发严峻的是那同江湖剪不断理还乱的女子。左手握在腰间剑柄上,她袖中的短剑也已蓄着锋芒。即使不擅长保护,此举也彰示一点,那就是程怀珍铁了心要和窥探的视线作对到底。
符瑞春觉出她的不对。“怎么了?”她关切询问。
舞刀弄枪于她而言实属斑驳旧事。
“或有山贼。”程怀珍言语中按下不表,“谨慎些不会有错。”她心底知晓不是山贼。如果免不了剑拔弩张,也得尽力避免缠斗。护好身边人才是头等大事。
江夫人叫了声前边坐在马夫旁的卉云,要她警示随从,自己也小心些。“你别瞧这妮子年纪小,工夫也算了得。”她算是身经数战,就想舒缓舒缓程怀珍紧绷的眉与唇。“‘即便遇敌,自个脱身不算难事,别愚笨地叫自己丧了命。’我平常也这么教导她,让她关键时候想着点自己。不得已时,能活一个是一个。”
“……”
“这观念惊世骇俗吗?”江夫人笑道,“兴许有些,不过我没怎么管。”
她们到底还是平安抵达了白马寺。
巍峨审视下,程怀珍将剑合得严实,不让其中血光溢出,惊扰了头顶的神明。
万千神佛既在殿中,也在天顶。
凡人拜佛,诸贤叩圣。如是算,那位真龙托生的天子竟是比头顶诸神还要贵重得多,毕竟他稳坐于那禁闭的雕栏画栋、红墙绿瓦内,非旁人有心踏破门槛就能望上一眼的。
如若从能工巧匠雕造的琼楼玉宇穿行而去,不可不感心惊。诸多翘起飞洒的屋檐有如振翅欲飞却不可得的鸟雀,活生生吊死在那上面,压着人喘不过气来。
众多奴婢仆从默然走过的屋檐下,多上几缕和着暖意的人气,但并不意味着好事发生。
“微臣携犬子告退。”
江晟离座后与父亲一同叩谢皇恩,随后慢慢退出门外。期间无任何逾矩之举,甚至恭顺到卑贱,现在的他没有半分国公之子的骨气。
他看得很清楚,知道这所谓的“骨气”,无非是上位者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的东西。他江晟再自傲,也要剔得干干净净再来面圣。
所以他畏,心有不安。江晟唯恐就这般归去,将他那藏身于扑朔迷离之中的长兄落在宫门内,连累了父母。好在皇帝言下并不是逐他们父子二人家去的意思,而是要跟江烻单独言论一番。
“你可愿做官?”
“草民惯于漂流江湖,又何以心悬魏阙。”他的长兄倒格外精于辞采,但未尝不是发自心底之语。至少在江晟看来,那是另一种值得品味的滋味。
只见江烻面上不怯,言语自如:“……并非以此寻觅终南捷径,求取庙堂之高。草民处江湖之远,方能自得其乐。”
圣上良久不语,直至在空寂的殿上发出一声“赏”。
因此,怎能不对那长长的礼单叩谢。
“你平常奔波,不多居于肃国公府。看在朕赐宝的份上,以后也应当多住些时日,莫叫父母幼弟寒了心才是。”
“谨遵圣意。”
退却到门外,皇帝隐含殷切的话语,长兄稳当温润的应答,悉数随朱门闭合戛然而止。连带着不叫外人涉足的皇室秘辛一同隔断,仿佛先君往事未曾经由这家忠武之门的手,不必忧虑前路。
“国公,世子,烦请这边饮茶。……”
江晟本应被一同蒙在鼓里。他这一辈隔了代,若是知晓,不过徒增祸端。
主张告知的是他那忠孝最大的父亲,不主张的则是他对长兄心有隔阂的母亲。最终到底是肃国公做主,叫江晟大体知道了些许,且反复教导他忠君之道以正视听。
所以,当朝皇帝继位后为何首先用铁腕手段让钦天监血流成河,流放都在少数,江晟将二者相联系后心有戚戚。
他的确不喜江烻。但与其说是纯粹无二的厌恨,不如说其中夹杂了不少试图合理化头悬利剑的努力。况且,求取功名利禄之人不理解背井离乡故作漂泊的兄弟,乃至于憎恶其无助于家族,也并非罕事。
“此茶甚好。”
江晟饮下一杯,力图以热意熨烫开脊背的冷汗,“……许久未享受这等好物了。”
他已不想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同胞兄弟被乱刀砍死的忌日——母亲尚且不晓其日,无处哭诉,也不能哭泣——江晟念的是现在这个兄弟能否平安从皇宫走出。
“虽是地方上供的精品,但在国库中放到这个时候,也只能算作陈茶了。”
父亲有时语焉不详,令江晟坐立不安。“父亲眼光毒辣。”他只能握紧杯沿跟着叹一声。
宫内不辨天日,江晟只能拿心力算。估摸着要到这日正午,张公公终于来召,说是皇上吩咐同食午膳,用过饯别宴即可离开。
这是要放人。即便如此,江晟不急着喜笑颜开。
他不喜,自有他人喜。
“肃国公,你这个长子谈吐不凡,朕瞧着实在是合心意。”方才的一番促膝长谈令皇帝龙颜大悦。若可抬头,便足以见得那张常年送服仙丹的虚浮脸面积上了一层红云。
皇帝连连称赞,说道:“朕有那么多兄弟姐妹,还有一对同胞弟妹。只是依朕看,都不如肃国公养的这么一个外人投缘,竟跟血脉相连似的投缘。”
江晟霎时攒出半身冷汗。
肃国公面色不改:“此乃犬子之幸,亦是老臣之幸。”
之后看座。案上午膳菜品甚美,江烻也在来往间对答如流,还多次巧妙地替江晟化解。
“你倒是疼惜弟弟。”
“草民不常在家。若有机会,自然是想补偿一番的。”他答得温情脉脉,侧首对江晟微笑;就连江晟都在一时间颇有感触,心上慨然。
皇帝点头:“倘若朕的弟弟还在世,朕定比你还要护着他。”
此言引得江晟心中惊诧,一时间半分胃口都没有了。
阳光下上马,皇城外的空气新鲜得令江晟想要闭上眼。
“父亲,明郎。”江烻执策越过大半个马身,不欲和来时一样坐上马车。
“若无别的事,且容我走得着急些。”
江晟的确看不懂他。他以为江烻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对方未曾声张,且今日屡屡维护他这个弟弟;他觉得江烻最是表里不一,鸠占鹊巢的虚伪是天性,此刻对方却颇有种我本不愿,终脱樊笼的喜悦,因返归自然神采四溢。
“你去罢。”
所以他道,“若是先到,和娘说一声。我与爹在后头。不留你了。”
“好。保重。”
江烻归心似箭,马也有如离弦的箭一般向前迸发。
四日。他已蹉跎了四日。
人生短暂至此,一眼望得到头。他却荒废了这么些天,同人曲意逢迎,兄友弟恭。
诸多心声不可说,江烻只能咬紧牙关,望着早一点进家门,交待两句,然后转去细细地问他的好师妹上佛寺的见闻,笑问她对自己的牵挂。
他牵挂着程怀珍,想着那些精致的菜肴应予她饱腹受用。就由他去处理杂事,他的师妹负责享有每顿美餐,如此多好。然而不可得。
“母亲。”
日夜兼程,江烻几乎没怎么睡,下马时仍旧精神抖擞,腿脚有力。“父亲和明郎在后头,儿子先赶了来。师妹呢?”
门可罗雀,只有江夫人来迎他。
江烻也不失落,问道:“师妹是在府中歇着么?如此也好。且容儿子去看一眼,轻手轻脚,定不会叨扰了她——”
“……进来说。”
进了门,依旧不见程怀珍的踪影。江烻刚欲细问,就见江夫人唤来卉云,从木盒中拿出一串紫檀木佛珠。
“这是怀珍给你求的。”
她声音微微发颤,“怀珍不懂,只是同住持问过平安吉祥的寓意,求了这串。”
江烻盯视那物许久,然后慢慢接过。
“娘,她去哪儿了?”
递过佛珠,江夫人瘫软在椅子上,浑身发着抖顺气。“她被劫走了。”卉云急得寻药予她吃,被她往外推了推,瘦软的手臂似是力竭。不必说长枪利剑,哪怕是不得宠的儿子那道从未见过的乞求目光,她都承受不起。
“本来都要走了。”符瑞春说,“结果你娘被挟持,怀珍迫不得已……迫不得已……走了。”
“不寻么?”
江夫人听到那三字,顿时打了个寒战。“娘不敢。那人是你身世的知情人,说清了来龙去脉逼着娘认。怀珍都晓得了……”
那道影子停在她跟前,听完不言,攥紧了佛珠转身。
没有人挽回,而他能够攥紧的只有这个。
‘定是没有拜佛的缘故。’
‘小珍,这都是师兄的错。都怪师兄。’
夜晚,他睁着眼,精神模糊间蜷缩起来,嗅着结发的味道——只有可恶的梅花香。
‘我现在好害怕……小珍……师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