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和从前无甚不同。师父只停留几日,便瞅见一个恰好无雪的夜消失在群山间,没留下任何指往去向的印痕。来且无影,去又无踪,说的就是他平常的作风。
不过,师父从不会无缘无故扰人清净。
程怀珍坐在窗前,手中是剑谱,窗外是断断续续笼了一层又一层的落雪,反射出茫茫一片亮到刺目的白昼。
雪地练剑于程怀珍而言不是稀罕事。她毕竟是个惯常舞刀弄剑的粗人,再恶劣的浑水都趟了过来。然而江烻不这么想,非叫程怀珍多休息些时日不可。程怀珍自觉身体刚好不久,同时不愿听他闹,便姑且多看上几日书。
今日是剑谱,昨日是医书。江烻昨天同她讲了不少,不知不觉讲到深夜。
“师父说,不出三日,雪就得停了。”
漱洗后,程怀珍躺在床上听落雪声。随后忙完琐事的江烻上榻后侧身靠着,轻拍她的脊背时说上几句闲话,说是噀玉喷珠不为过,比起雪之晶莹不遑多让。
见程怀珍阖上双目,江烻识趣地熄了烛火,再紧靠着她躺下。“师父这次来,是给我带家书的。”他轻轻道时,呼吸跟酥软的云气似地拂一拂程怀珍的眉,刮出痒意,“师父料事如神。天气总不见晴朗,这般倒是省得师兄家中父老操心。”
“信里怎么说?”
江烻不急着答,先靠过去啜她唇角。“叫我带师妹一同回去,一家人吃顿年夜饭。若再多待上些时日,自是更好。”他倒不为家人传书高兴,只是读到信中称呼程怀珍的措辞,又是格外烟火气的团圆饭,便禁不住喜悦地浮想联翩起来。
虽然对于同随程怀珍云游四方心存千万个愿意,江烻依旧对生死之事怕得要命,常幻想些专心服侍妻子的安定日子。不过,江烻亦明白程怀珍的心意与选择,所以他只是自得其乐地臆想,从不言谈个人趣味。
闻言,程怀珍睁开眼。
“这事常见么?”她反问,“我觉得不常见。”
程怀珍觉得事有蹊跷,提醒道:“你说过,他们如同没你这个孩子。”她从来不声张,但这不意味着她会轻易地遗忘。
“你应当小心。”
黑夜中,江烻心生欢喜,便又要同她细细地耳鬓厮磨过方才罢休。“小珍,别着急。师兄小心着呢。”程怀珍说时语气平稳,但江烻总能明白,并且非要陶醉在她的点滴关切中不可。
程怀珍不太明白他在亢奋什么。只是江烻屡屡如此,她也习惯了。
“师父回来,可不是单为了将信交予我。”江烻顺着她的发梢说,“小珍,你若是担忧这个,那是完全不必的。你应当去。”
“师父卜出什么了?”
程怀珍立马猜出缘由,“他叫你去,和你说什么了?”
“说这对你好。”
饱含爱怜地在心中叹服一声师妹真是绝顶的聪明,江烻也不同程怀珍绕弯子。“师兄也卜了一卦。那可真是板上钉钉,抵赖不得。说师妹能得偿所愿,前途好着呢。”
程怀珍沉默片刻。
“师父怎么说你的?”她复而如是询问。
“师兄学艺不精,卜的跟师父不太一样。”江烻回答,“应当是师父更准些,说师兄中间得多吃些苦头,但最后都能好起来,叫我自己也满意。”
“……你自己卜的呢?”
江烻温和道:“大凶之卦,九死一生。”
寂静的夜晚,空气一紧。
自此沉默地过了许久,时间久到足够两人昏昏沉沉紧拥着彼此睡去。
“师兄,你确实算得不准。”
再度开口时,程怀珍已经想得很明白,“你要活不是难事。如果我不会死,那你就不会。”
这像是一个多少有几分狂傲的承诺。程怀珍不蔑视他人,亦从不自贬。她明白自己的剑法有多出色,虽然她不随意将其用来取项上人头。这正如生命本身具有严肃性,以及对待生命应该保持慎重之心的道理。
命理不可违抗,但会变动。再者,倘若江烻能就此修复同父母的情谊,也是好事一桩。这种细腻的好事,程怀珍不常做,也不擅长,不过不妨碍她为江烻高兴。
因此,程怀珍最终宽慰地碰了碰身侧之人的脸,认真地同他讲:“我没见你回过家。这么多年,回去一趟罢。”
这无疑是程怀珍权衡之下的决定,江烻又怎能不清楚她顾念着他的心意。他的确不在乎自己的命运,只要程怀珍能好,江烻不认为自己有何可畏;程怀珍在意他。
他在程怀珍肩膀上呢喃:“小珍,你放心,师兄的父母都不是坏人。只是师兄是个冷心肠的,和他们处不到一起去。”
“而且只是吃顿饭……师妹也有段时间没往外头去了。”
江烻心底埋藏着经久不散的忧虑。他无从知晓程怀珍如何让自己一切如故,上次她经历如此打击过后可谓性情大变。当时的她还那般年幼,他甚至不敢幻想。
这顿饭若能让她多记挂些烟火的温暖,疏一疏胸口的郁愤和对死的神往,江烻怎可能在前边拦着。
“这世道本是很好的,师妹应当多看一看。”
他的声音愈发轻盈起来,“再不济,以师妹的才能,为何不选择大展拳脚一番呢。”
“……无论师妹如何选择,师兄总会跟着你,一直看着你。我一定会帮你的。”
策马自交界处进入梧州,流民也渐渐的少了。路过摊贩,程怀珍匀了匀身上仅有的几个闲钱,分出点买几个窝窝头,买完分江烻两个。澄黄的玉米面拿在手中热乎乎的,程怀珍吃得没工夫说话。
她确实耐得住饿,身上的干粮都散尽了,口袋也日渐消瘦,只剩点路费和饿不死的小钱。但她又的确饿了。
停驻间,江烻跟摊贩多问了两嘴。“公子这话就不太对了。咱虽然不是皇城根脚下,但到底靠着,还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那摊贩张口就来,跟说书似的,精神气同程怀珍一路看过来的脸大有不同。
“有国公爷镇守,谁敢造次。上面说要安排多少灾民,那就是多少,一点儿都不含糊。要我说还多呢。两位客官,看着不像吧?……”
离了摊位,二人在路边一家酒肆要了两碗热汤。压下方才囫囵吞咽的窝窝头,程怀珍稍作停留,付了钱一饮而尽,重新上马。
她总是休息不好,所用吃食又很粗劣,江烻对此十分介怀。“等到了地方,师妹就不必如此将就了。”
“无事。”
程怀珍视线微暼,将这撕裂过的世界一隅尽收眼底。“我不觉得勉强。”她若有所思地重新看向前方,语气平淡。
劳顿的路途尚且不能容下哪怕一句具体的问询。直到江烻勒马的前一刻,程怀珍都不知他家在何处。
但她确实从街市、酒馆、行人的只言片语中知晓,那微微仰首间得见的牌匾乃是御赐之物。旁人若公道地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便是这牌匾的年头,恐怕都要比当今圣上在位的时间久远得多。
此处正是肃国公府。
率先下马,江烻跟闻声前来的管家言语一二,再和双脚落地没多久的程怀珍极柔顺地说话,想来是不愿同她有分毫的生分。“师妹,马匹交由管事安置即可。先同师兄进来。”
天潢贵胄,此景无疑昭示他占得后两字。
而程怀珍面无动容。“嗯。”她只应一声,算听进去。
府邸内是同平凡世俗相别的另一番光景。入目诸屋不欲以华丽尊贵傍身,亦不愿造出清幽之境附庸风雅,单沉降一份不怒自威的古朴和静谧,水墨的线条皆作了脊梁。
一丫鬟迎上时对江烻口呼“公子”,就要引两人同去。
“想来是交待过了。”
国公府上的仆人都很规矩,显得非要同程怀珍咬耳朵抱怨两句的江烻很不守礼节,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外人。“从前若有事行路经过,师兄想到养育的亲情,会顺道报两句平安。管事如果不在,这两句都捎不进去。旁人不认得我呢。”
这番话多少令程怀珍觉着他是犯了毛病。“你若用的是这张脸,不会认不出。”不过她确实感受到些许怪异,并非源自事先卜好的卦象,而是一种切身的疏离感。
青年像是游离在整座国公府外。
“就是这张脸……我可没骗师妹。”江烻闻言无奈地笑了笑。
那丫鬟也终于恭敬地推开面前的门,手脚轻柔缓慢。
“夫人。”
由此,程怀珍见到一位衣着素净典雅的老妇人。乍一看不见半点珠饰,唯有脱俗气质令人侧目。岁月将她眉宇间的刚烈英气中和得和缓慈祥,然而不失庄重。
门在身后合上。
“这位是程姑娘吧?我瞧着气度不凡,而且分外面善。快过来坐。”
她甫一开口,自然而然掠过常年出门在外的长子,朝着程怀珍亲切地称赞不已。“我吩咐厨房备了些点心,也不知你喜不喜爱。姑且先填一填肚子,晚上还有些好菜吃。”
盘中乳糕正发着温热的蒸汽。
程怀珍一拱手,不准备跟着那入乡随俗字面上的反义——“入府随雅”改一改手头的礼节。“多谢。”只是坐下间,她眼神往旁边微微一撇,瞳中泻出疑惑。
江烻并没有跟随她一同坐下。他落在程怀珍身后,未曾找寻到自己的位置。
“儿子拜见母亲。”
鸣玉掷地,碎惊尘埃。这清晰的一声伴随恭顺至极的长揖,掷地有声。青年的姿态挑不出分毫的缺漏,好似他正立于祭祀的高台。
正因为谦敬地低首,所以江烻此刻看不到坐于椅上的程怀珍,包括她眸中星星点点向着自己的思虑。
本是母子久别重聚,却有如早已离散。
再看向国公夫人,神色间是被不合时宜打扰的僵硬和难堪,甚至有股难抑的无所适从。“……茶都要凉了,起来吧。既是一家人,不必这般见外。”她很快变了脸色,及时抹去这出讽刺的笑话。
“母亲说的是。”
江夫人看向终于坐好的长子。“你向来如此,最晓礼节。这本是好的。”她语气稍舒,似是淡淡地调侃。“只不过容易显得我这个做娘亲浑身不是。我还没见过你这好师妹,你这般不是拂了我的面子,给程姑娘留下‘恶婆婆’的印象么?”
桌下是另一番波澜。程怀珍面上轻轻皱了眉,多半要等二人独处时要个说法;至于那还没捻糕点吃、染得指间萦香的手,则在江烻去握时反手一抓,使了些劲掐了一掐。
“母亲无需忧心。我这师妹样样都好,眼光也毒辣得很,定不会误解了您。”
江烻敛下笑意道,“母亲可曾记得儿子信中向您央求了点什么?儿子起初不觉。然而这一路赶来,诸多景象倒让我觉得,确实是为难了您。”
“此话从何说起?莫与娘亲客气。娘亲记得很分明:你要些有益于脾胃的菜肴,最好有汤。这又不是山珍海味,已经嘱咐下人去忙了。”
江夫人逐渐在言语间得心应手起来,粗看与寻常母亲无异。
“为的是程姑娘吗?果然是。……我记着你有一个好名字,是唤作‘怀珍’么?……怀珍,我第一眼就觉得你性情极好,沉着又有一身正气。这出门在外啊,很历练人。我年轻时也想着这般在江湖上漂游……”
交谈渐入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