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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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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道石门前除了夕色的烛火,以及众多名贵的龙涎香,什么都没有。

    徐管家忙于开启石门的机关,徒留一行人在此间隙无所事事地警惕周围。

    “夜归人。”

    申鸣鹤忽然开口唤道,“你和梅香客来到这里,是为了取哪样东西?”她问得实在直白,直白到跟这时不时将轮廓湮灭于浓雾之中的世外孤岛不相符合。

    只是,一切还未到落幕时。“没有你的宝贝。”程怀珍没有正面回答她。

    不甚在意地,申鸣鹤一哂。她像是丝毫没察觉到氛围因为自己的问话紧绷,转而询问杜徽。

    “杜姑娘,旁边两个小兄弟要找的东西和你要找的一样吗?”

    “当然!”这问题不像刚才那个尖锐,因此余铉尘抢先回答,不叫杜徽为难地斟酌。他确实有过饥寒交迫的童年,最初上岛时也被寝居的富贵迷了眼,兴冲冲地问过那叫夕颜的婢女可否带走。

    “可以是可以。”夕颜幽幽道,“只是,余少侠要按照岛主的意思来,方能在最后取走。”

    如今的余铉尘算是彻彻底底明白这离魂岛主的“意思”,分毫不想那些边角的漂亮玩意。毕竟道义和承诺是最重要的,只有这些才能让余铉尘觉得心灵完整。“我们是一起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是吗?”申鸣鹤的语气却叫人捉摸不透,“这位姓……薛的小兄弟呢?”

    “……”

    薛朝生没有料想到申鸣鹤要单冲他来,沉默片刻。

    “他是跟我们——”余铉尘张口就要帮薛朝生一道说去,却遭对方用完好的手骤地一压。

    薛朝生对他微摇头,斟酌过后对上申鸣鹤的视线。“我要我们三个平安离开。”他难得如此坦诚、如此斩钉截铁地说话。

    “若能平安离开,我们会带走一开始决定带走的东西。”

    说出这句话时,薛朝生感到心上一松。“除此之外,我们丝毫不取。”作出这个抉择,于他而言似乎还不算太困难。

    原来我还是有点良心的。念及此处,薛朝生露出多少有些真心的微笑,和从头到尾不作他想的余铉尘相视。

    “你满意了?”

    面对程怀珍冷不丁的一问,申鸣鹤也不恼怒,笑答她一声“满意”。

    “怎么会不满意?”

    而此时,石门也在徐管家的调整下缓缓升起。

    程怀珍的视线仍旧未从申鸣鹤脸上离开。“你不对劲。”她的直觉告诉她,即便到了终点,蛰伏的东西恐怕还是不会让他们轻松。

    “哪里有?”申鸣鹤反问,“紧张过了头,可是会惹病——”

    话音未落,后来带几人进来的杜鹃和睡莲纷纷出手,招数诡谲,直逼要害。申鸣鹤一不留神,差点血溅当场。

    之所以是差点,一是程怀珍果断出剑,便叫那原先目标鲜明的夺命一刀向侧撇去;二是申鸣鹤也不是吃素的,说笑归说笑,她的身法锤法都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就在那纤细如发的瞬间,她向后倒伏而去,再在起身间以一个扎实的马步转过半身,气沉丹田,腰带动那柄沉重的锤,以可怖的压迫感挥去。

    “……夜归人,你想得不错。”她怒喝道,“可惜——不够准!”

    三对二的局势于程怀珍而言算群殴。但她不会忘却,真正有来有往的战场只能容得下他们五个,她所面临的并非战场。他们还要护住另外几人的性命。

    “我——”

    诸多生死模糊的瞬间让余铉尘好歹不会大脑空白着引颈受戮。他早拔了剑,想像个初生牛犊般以一敌万,毕竟他迄今为止的人生确实或多或少受到命运眷顾,经历过不少以弱胜强的战役。

    然而,他还没看到刽子手的眼,只是与对方腹上风姿绰约的一片或红或粉、几欲翕动翅膀的杜鹃对上视线就张口结舌起来。

    她都能跟同伴同时周旋于三位高手间,我又怎能够与之一战?真不是添乱么?因为瞬息间不合时宜的犹豫,余铉尘蓦地失去一切偏爱与凭依,直到一股令人安心的恐怖袭来。

    余铉尘依旧记得那位黑色的拷问者,她曾无声地拷问他的过去;现在,她要质问他的懦弱,质问他不再挣扎的触角。

    电光火石间,程怀珍漆黑如夜的眸抬起,剑刃射出凌厉的寒芒。她看见徐管家已经躲进内室的开关一侧,正慢慢落下那沉闷的石门。同时讽刺的是,尽管程怀珍为恕罪而活,却并不擅长保护。

    “走。”

    这一字令余铉尘如梦初醒。他立马向里室去,拉上不愿离开的杜徽。她可以在此尽一份力,只是杯水车薪,还有极大可能死亡,得不偿失。

    杜徽明白这一点,所以余铉尘拉得动她;而杜徽又不愿看程怀珍困在此处,所以她在石门与地面严丝合缝的一瞬间悔恨地扑在上面,沾了一脸的灰尘,敲到拳心通红。

    无济于事了。

    “你这个贪生怕死的东西——”

    她红着眼眶转过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杜徽身形如豹般迅疾,一下子将徐管家扑倒在地,恶狠狠地扼住他的脖颈,哪还有半分名门正派之女的风度可言。

    杜徽也不需要所谓的风度。“开门。”她几乎要把徐管家掐死,“……开门!”

    “你刚刚可以不进来。”

    徐管家露出呼吸受阻的吃力表情,眼中荡开一丝不知是源自肉身还是灵魂的痛苦。他并非木偶,而是个有念想的人。“我只知道我不能死。我也不想死。”

    这话令杜徽一怔。

    薛朝生亦来劝她。他进来得不光彩,是被最近的江烻踹在胸口滚出很远,再连滚带爬完最后一小段路程进来的。

    “杜姑娘,他们会没事的。”他苦口婆心,“与其忧心他们,不如把我们应得的那份拿好。这是目前的我们唯一能做的。”

    “杜徽,你从来比我跟余铉尘都强。你不会不懂。”

    “……”

    在几道紧张的注视下,杜徽眼神发愣,慢慢松开了紧握在徐管家脖颈上的双手。

    “应得的……那份……”

    什么是应得的?杜徽半跪在地上。徐管家已经拣间隙起来,整了整衣裳。失去了人的求索,他又成了那半死不活的幽灵模样。

    杜徽则在心里不断问,“什么是应得的?”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知自己重蹈覆辙,成了一个好不好、坏不坏,看着格外别扭的罪人。

    她既责备余铉尘,责备自己看管不力,又隐秘地为不必接着充当姐姐教养一个被家长送来“历练”的天真女孩喜悦,而这个女孩因为父亲的缘故本不应受到多好的对待,更衬得她没做错什么;她既觉得自己无颜面对被不成熟同伴遗弃的妹妹,又在知晓对方被有些功夫的婢女带回家后长舒一口气;她既为曾经世外桃源般的山庄沦作腐烂的地狱恐慌得心悸不已,彻夜噩梦,又后知后觉地想到以作风正派处世的逍遥宫心感庆幸。

    杜徽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看过。她当时就像这样跪在地上,哭笑不得地转过头,跟余铉尘和薛朝生大喊“没有她”。

    尸体里没有她,活人的小队也没有她。

    ——因为杜徽参与了这场遗弃。

    而现在,她在矛盾中走上了老路,只能回望那扇隔离生死的禁忌的石门。

    杜徽听不到那里传来任何声响。

    余铉尘伸出手,用了一把力将她拉起。

    “走吧。”

    杜徽的神情也在这时归入平静,“我们还不清楚刘知府究竟要的是什么。”

    此时已无异样的徐管家衣冠整洁。“几位何出此言?”他说话现出一副文绉绉的味道,“即便不知,若能描述一二,鄙人也好帮各位达成心愿。”

    薛朝生开口:“刘知府说他有一宝物遭人盗至此处,事关人命前程。这件宝物虽然朴素,但是分外奇特,离魂岛岛主的其他藏品都比不上它。若有它,无论是刘知府的心病,还是知府夫人的顽疾,都可一下子好起来。”

    “徐管家可有印象?”

    他沉默了。这沉默似有古怪,不过不等杜徽质疑有何问题,徐管家就道一句“想来是一种药”。

    余铉尘嫌他拖沓,大着胆子哼一声:“那肯定。这还用讲?”

    “……药啊。”

    徐管家敛下眼中带有遗憾的阴翳,“竟然是药啊……岛主确实有许多藏品。”

    他接下来的话让人眼前一亮。

    “其中就有一味跟这岛同名,恰唤作‘离魂’的药。”徐管家道,“岛主没有留下任何文书,只是同我提过这‘离魂’可以强于毒人,亦能用毒救人,用法千变万化。”

    此话叫人一头雾水。“其他呢?”薛朝生问。

    徐管家摇头,口称不知。

    “唯独此物,在下所知甚少,作些虚无缥缈的复述而已。还请见谅。”他行了一礼,“只能带走一物,各位做好决定了么?”

    离魂岛主已死,按理说不必遵守。只是这三人早达成共识,要为最后的索取彼此警惕照应,再不作他想,所以仍用此道。

    和门外不同。愈往深处,愈是阴暗。

    徐管家熟稔地燃起蓝火灯笼。在他身侧和身后紧张着的几人随这一盏神色清明许多,少了些无厘头的烦躁与惊惧。

    最开始是精美的壁画,描绘的是一个精于偷窃的盗贼如何将万物藏入锦囊,甚至修炼出偷天换日的本领。那万丈光辉的人主被顶礼膜拜于天和地的更上一层,也是这盗贼最后的觊觎——他觊觎拥有享不尽的富贵与获得权力的资格。

    看壁画,他似乎拿到了那个模糊不清,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资格”,就这么感到满足了。

    “各位,就是这里。”

    顺着声音望去。展现在三人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窟,比地上的白色佛寺巍峨、神秘、引人敬畏千万倍,好像将那唯一阻拦其上的土地撑得只剩一张薄薄的皮。

    洞窟上有无数光滑内陷的圆面,便能容下无数张面目不同,却摆出神佛姿态的塑像。彪悍的老太,满脸横肉的屠夫,瘦骨嶙峋的老乞丐,身形丰腴宛若艳鬼的女子……

    最近一张脸令杜徽头脑一嗡。

    ——是冯嘉那张面善的书生脸。

    宛若千手观音般,从他的身后伸出了无数双手。一边的手拿着笔墨纸砚,端出表相;另一边的手拿着玉瓶,面具,刀和干净的衣裳,乃是真相。

    “是你扮的梁术?!”

    眼见此景,薛朝生怎能不明白,当即看向那时将衣服解得分外顺畅,此时面无动容的徐管家。

    杜徽则注意到了那把刀。“……杜鹃……”她呢喃着,已是知道这恶书生没死,还用那仆人的身体托生。或者,那杜鹃本就是这神通广大的离魂岛主分出的一相而已。

    但她站在这里,已经无法告诉程怀珍究竟会有多凶险。

    无论他们如何各自五味杂陈,徐管家已经捧出一镶有白玉和宝石的紫檀锦盒。“只要有这一枚,多少个都制得出来。”

    盒盖轻启,露出里面那枚身雕莲花的药丸,幽香阵阵,生生不息。

    余铉尘仍觉得身处幻梦之中。“就这么……给我们了?”

    徐管家合上盒盖,双手捧之交给杜徽。

    杜徽接过。再没有什么牵扯,它切实到了杜徽手中,被寻觅者珍重地收好。

    而就在这时,自远及进,杜徽听到了足以让她热泪盈眶的声响。

    “我还真有点问题。”

    申鸣鹤同程怀珍并排向前,边走边说。“我只记得我去冯嘉房里翻箱倒柜……现在想来自己未免太懈怠,明明那段记忆那般不真切,自己却分毫没有计较的意思。”

    “他那时下的手。”程怀珍惜字如金,“他花样多,不能怪你。”

    “你要是怨我,刚刚就该跟梅香客一道把我戳个透心凉,让我跟那一把年纪还扮小年轻和好姑娘的老不死下地狱去。”她道,“我真该庆幸,自己就算犯浑也没伤到你,否则……”

    程怀珍暼了她一眼:“否则后悔?你?”

    申鸣鹤仰头大笑两声。“你知我!”她笑完眼中又暖了几分,“你说得对,我申鸣鹤从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事。”

    “你也伤不到我。”

    “呵!你‘夜归人’有资格有这点傲气……”

    “这是事实。你跟冯嘉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

    机关不算难。他们断断续续,最终走到了尽头。

    面对此情此景,申鸣鹤不得不为之叹服。“……真是壮观。”她不禁驻足,颇有股血战后松了口气的闲适。

    程怀珍先一步经过她,然后站在那双映射出自己面容的眼瞳前。

    “没事了。”

    她轻拍两下杜徽的肩,将其上细小的尘埃连同隐秘的悲怆一同拂去。

    这之后,程怀珍越过她,

    “他死透了。”

    眼神略带警告,程怀珍直直看向徐管家。“别耍滑头。”

    徐管家嘴巴微张,最终还是闭上。

    “……这边请。”他道,“您要的东西……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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