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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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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害怕我们是一个人吗?”

    “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你们呼救,我不但回应了,还救了你们。世间为何会有这种事?会有这种人?”

    “你们……不,你。”

    那是一个微妙的停顿。仅仅是一个冷到极点皲裂开的空隙,就令听者浑身颤抖,下意识拿猩红色的泥土填补那片空白。他用指尖掐紧掌心,正是从伤口中流出一点暗红的湿土,葆有一份让人几欲尖叫出声的新鲜。

    瞳孔不安地晃动,那处坟地再无法平静地在黑夜中铺展开来,因为记忆已经不可挽回地破土而出,而他看见了一片用汩汩鲜血淋漓染就的死无葬身之地。当他与同伴抵达时,遍地无人收殓尸体已经溃烂,分不出哪个是人的肌理,那个是土地的纹路,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他狼狈地呕吐着。只是比起抬首注视面前的惨相,他弯着腰,除了反胃地盯视呕吐物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地上冰冷的黑血已经干涸。总是在他心脏和四肢中炽热沸腾的红血,不知为何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当悲鸣绝望到极致时,耳畔便徒余万籁俱静了。

    “余铉尘,你是怎么对我的?”

    浑浑噩噩地顺着声音仰头,余铉尘看到了一张吐露血雨的嘴。视线向下移去,一双怨毒的眼眸满溢蛛丝似的血网,竭力地睁着。

    这片独独笼罩着他的可怖天空五官清晰,正伤痕累累地下着漂泊大雨。

    比起歉疚与后悔,此时的余铉尘只可本能地感受到席卷全身的恐惧。他实在太过害怕,以至于近乎僵直地呆在原地,不能动弹。

    “你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她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吗?”

    就在这时,薛朝生的话语唤起他的些许神智。余铉尘得以因此艰难地迈开步伐,目光却仍旧身不由己地回望那张脸。

    “……程怀珍,你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吗?”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相似的话语,尽管这害他不由自主咬烂了嘴巴。

    “你是什么东西……”

    他看着那唯有头的厉鬼,像是在颤栗地询问它究竟是何物,又像是在义正言辞地质问背负原罪的程怀珍算什么。

    “你是什么东西!”

    这一下落地更加铿锵的询问,无疑可以听出余铉尘的声音多了不少实感。他那双发散的瞳也逐渐聚集,孕育出星星神采来,总算有了点平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从腰间抽出剑,神魂稍聚的余铉尘想,既然是鬼怪,被盯上总归是要死的。不如搏杀一番。

    鬼怪骤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从地底“咕咚”“咕咚”涌上来的血河。余铉尘拔剑四顾无果,低下头,巨大的阴影浮出水面。

    是“程怀珍”膨胀的尸体。

    随后从猛烈上涨的血河中纷纷显露出面貌的,则是各种各样的尸体。无论残缺或整合,它们都只是安安静静地漂在河面上,环绕着余铉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

    这一回,余铉尘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亡灵之河已经漫过他的腰,即将抵达胸口,淹没那颗激烈蹦跳的心脏。

    砰。砰。砰。

    他就要淹死在这里了吗?

    “刷——”

    迎面劈来的是一道寒光。带着不同于死界的生气,它向他袭来。

    只可惜此时的余铉尘和死人无异。他甚至对这切身的危险一无所知,仅仅是背对着一切,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而这锋芒毕露的一剑,最终也极其巧妙地停在了他的身后,仿佛若有所思。

    “……唔!”

    向前好几步栽倒在地的同时,余铉尘吃痛地发出一记闷哼。来自后方的一踹直截了当地撕开一点劲风,让他蓦地回神,重新拥有了属于人的神智与情绪。意识回笼间,余铉尘惊慌地环看四周。

    血水停止上升。不远处伫立着一道漆黑的影,隐约可辨人形,却看不清五官。就像把整个夜晚作了斗篷,孤寂地披在身上,一个无悲无喜的神灵就在不远方。

    祂的出现使得这一切不再那般像噩梦,而是变成了考验。余铉尘仍旧有些惊魂未定,连滚带爬间踉跄了一下,终于勉勉强强把剑握定在手心。

    他没有忘记自己身在地狱。眼前的景色让他忘不了。

    “你是谁?”

    祂不回应,慢慢朝他走去。

    余铉尘连退几步。他想逃跑,但架不住自己双腿无力。转眼间,那道影子已经踩开血水疾行到余铉尘面前。祂手中操持的长剑第一式便锐不可当,伴随着缓缓睁开的左眼。

    一个黑色的未知生物,竟拥有如此幽深、如此令人向往和震撼的坚定双眼。

    惊异于眼中所观的余铉尘短暂地走神,然而无暇细想更多。他必须要用手中唯一的武器迎敌,此乃谋生之法。

    银光连连迸溅。祂身上杀意不减,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平静,从而消解余铉尘心上的大半恐惧。兴许是由于这杀意与剑共同降生,是和其形影相依的伴生物;而祂似曾相识的眼中并没有敌意,只是寂静。

    暂时挣脱祂的剑,余铉尘站定间意识到一点:祂并未使出全力。

    在剑术上,他无异于一个婴孩;但在罪行上,他却因为不可抹消的罪行招来了炼狱的使者。

    “……你是来拷问我的吗?”

    回答他的只有无言。而在这时,余铉尘感受到了风。它掠过他的脸颊,从人间残酷地奔赴此处,非叫他怀念起人世的美好不可。

    余铉尘不想死在这里。对生的渴求逐步演变成一种过于强烈的贪欲,压过余铉尘清晰起来的头脑,令他本能地开始对这天地的造物辩解。

    “……我还没死。”他看向那道无动于衷的身影,原先因恐惧而缄默,现在则行驶向另外一个极端。“我行侠仗义,匡扶时世……我有什么罪!”

    “我看起来很丑陋吗!我难道得下十八层地狱吗!”

    这一回是按捺不住的余铉尘主动出手。

    祂看起来像是理解不了常人的情绪,疑惑于他为何没有转好,而是突发了失心疯。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都来纠缠我!”

    令余铉尘突发疯病的是一种意识到自己真得去见阎王爷的恐慌,以及被某种无形之物助长的情绪:无端恼怒、莫名愤恨。

    “是我杀的吗?难道这些人是我杀的吗?”

    愈是急躁,余铉尘手里的剑法便愈是破绽百出和杂乱无章。他声势确实大,然而丝毫撼动不了这夜色凝聚的影子剑法远在他之上的事实,只能节节败退。

    越是舍不了生,越是将自己推离生。

    渐渐的,余铉尘甚至要在迫切伤到祂的同时神志不清地对自己割上一割,怪笑声分外瘆人。

    “哈哈……哈哈哈……我不去……杀了你……”

    还不待他说完,那神话中人眉一皱,右手一抖。须臾间,凉意刺痛余铉尘的面庞。

    血海退散,天地清明。

    一切如潮水退去。身形被定在原地,方才被泼了一脸水的余铉尘直愣愣地看向眼前人。她正是不知愁的年纪,对什么都好奇,对验证他教给她的本领充满热情。

    ‘哥哥,这个有毒吗?我按照你告诉我的挑选过了!’

    幻境消散前用极温柔的笔触绘制出那张有些模糊的面庞。

    “喝了。”

    程怀珍皱着眉,正在考虑需不需要收着力扇他一下,“别浪费。”

    余铉尘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要拭去嘴上的水渍。而在整理思绪间,他问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离魂岛,求取珍宝之地。

    将药液默默抿进嘴中。不可避免地,余铉尘因为狼狈和被程怀珍冷漠训斥感到了一种耻辱。

    尽管她的语气远算不上真正的斥骂。“走了。”程怀珍看了他一眼,剑早已收回鞘中。

    “伤口回去再说。”

    如今的余铉尘只顾着跟在她后面慢慢走,连一句感谢之语都说不出口。

    跨入厅堂,杜徽一见他就离开椅子。不比刚刚即便是申鸣鹤都劝不住的心急如焚,见到活生生的余铉尘着实让杜徽松了口气。只是,他身上几道新鲜的伤痕还是免不了招来几句关切而痛心的问询。

    “余铉尘!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别问了!……我自己搞出来的。”余铉尘觉得自己实在是丢人现眼,应激地高喊一声。旁边人的目光往脸上一扫,余铉尘又迅速地泄了气,含糊其辞地给出交待。

    “她救了我。”诚恳回答的同时,余铉尘有些委屈地想,为什么程怀珍现在这么可怕。

    申鸣鹤坐在一旁,道:“还是包扎一下比较好。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把戏等着呢。”

    于是,杜徽跟余铉尘那边忙着察看伤口没了声儿,申鸣鹤转而向程怀珍搭话,言语中尽是赞赏。

    “我就知道。你肯定早就出来了。”

    “多谢。”

    程怀珍给自己倒了两杯茶,依旧是牛嚼牡丹的海饮架势。边喝边朝杜徽那处多看两眼,她转眸,跟满脸兴致却不点破的申鸣鹤对视。

    “你也很不错。”程怀珍道。

    申鸣鹤无声笑纳。“所以,你的活儿到这里就结束了?”她反问,“我看梅香客还没寻到这里。他既和你齐名,不会连这点困境都难以克服吧?”

    茶杯落桌,程怀珍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走了。”她如是知会对方一声,准备再次出门。

    “走好。”申鸣鹤也不多问。

    然而,程怀珍刚走到门口,还没出去,就直直撞上了江烻。看来她终于能在椅子上得闲地斟几杯,而非站着口干舌燥了。

    她看向江烻身后。薛朝生正好不狼狈地跟在后头,隐隐瑟缩。

    比起余铉尘,薛朝生挂的彩只多不少。像是意外掉入了狩猎的陷阱,脸上糊着剐蹭出的绯红,却不见羞涩,只有精神在边缘摇摇欲坠的恍然与畏缩。除此以外,那身颇为体面的衣裳亦是一片狼藉,不忍直视。他的左臂很不自然地弯曲着,连带着左手艰难地缓缓舒张,如同一个垂死的呼吸口。

    让出自己占据的半面,程怀珍连看了好几眼失魂落魄的薛朝生,再望向虽如同往常般微笑,在她看来却像是极不愉快的江烻。

    “进来。”总之是捞回来了。

    薛朝生一瘸一拐往里面走。杜徽要伸手搀扶,他吃痛地“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没、没事。”

    说罢,薛朝生扭过头,两道卑怯的目光直直投向停在程怀珍身侧的江烻。杜徽原先想问他怎么回事,如今住了口,这只因一眼相当有说法。

    “怎么,难道我害了你吗?”

    江烻笑靥不改,声音却冷似冰霜,显出极其割裂的温差。如此这般,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横亘在二人之间。

    不,兴许不是二人。江烻暼了一眼薛朝生旁边的杜徽,还有坐在椅子上的余铉尘,笑容骤然消散,声情容颜俱是一派没有好脸色给的冷淡与漠然。“我给阁下灌药的时候,手法确实粗糙了些;不过那是因为阁下神志不清,非要自讨苦吃。”

    细看薛朝生下半张脸,的确附着了不算轻微伤的几块淤青。不过他身上大小伤痕实在太多,还有一只摇摇欲坠的左臂伤情未知,就显得这一处没有那般要紧夺目。

    “在下些许无心之过,可远不如阁下自个儿折腾出来的可怖。”

    他将话说得很明白。

    薛朝生闻言抖了一下。“是……是的。是这位大人不计前嫌,出手相助。”他还算识点好,知道自己急于嫁祸的话语相当讨人嫌。但那副实在吓得不轻的模样,显然他们之间发生了别的什么。

    杜徽松了口气。她并不想和程怀珍为敌,也不会与之为敌。薛朝生的话无疑让她放下心来,眼下便专心察看薛朝生的伤势,暂时不作他想。只是心细如发的她不可能察觉不到“梅香客”异样的态度,此番放在一旁,约莫是因为杜徽心底隐有答案。

    程怀珍心上倒要作些想法。对她而言,江烻方才的一举一动,就是让薛朝生血溅当场都不奇怪。当然,她不会让这发生。

    “真是个不会看眼色的东西。”

    江烻是极会看人眼色的,他做不出这么心上没数的事。“我都还没跟你说上话呢……明明我也算死里逃生。”重又被柔情的笑意萦绕,他侧首望向程怀珍,轻轻去碰她垂下的手。

    程怀珍没有拒绝。江烻既想牵,让他牵就是了。

    “你遭遇了一些不好的幻象。”

    她笃定道,“或者,你从薛朝生那里知道了一些事。”

    江烻没有回答。他要和她食指相扣,亲密无间地纠缠在一起,就像是方才死里逃生的是程怀珍,而他理应要感谢这一切。

    “看来两个都有。”

    他的举动足以让程怀珍得出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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