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师父回来的次数不算多,多数还是让江烻布完菜吃过酒,边饮茶,边看过程怀珍耍完一整套剑。稍稍指点两句便连夜离去。
冬为玄英。山峦冰封,粉红腊梅连带着褐色枝条,净是一片银装素裹的雪色景致。如此季节,师父喝酒要多些。比起平常世外高人的做派,此时倒更像江湖中人了。
江烻先给程怀珍的茶盏满斟。他行事谨守礼节,分毫不差的同时赏心悦目,悠悠从壶中倾倒出浅碧色的溪流。
边倒茶,青年还要边同桌旁的少女说话。“师妹不知,师父回来的趟数比从前要多得多了。”
程怀珍舞了一整套,当下口干得很,抓了茶杯就一饮而尽,掌心溅到零星茶水。不待她皱眉,江烻拿来汗巾,仔细拭净方才轻轻落下她的手。
“江烻,你刚刚怕是弄错了。”终于等到酒壶被热酒注满,师父就着盘中的酥鱼吃起,吃的时候不忘打点江烻两句。
他都看在眼里,一言不发,只侃些不要紧的事。“斟茶不同斟酒,七分即可。你同你师妹倒太满了。”
“师父教训得是。”江烻嘴上应是,最后方才在桌旁坐下。于是,师父看他换成碗,又给程怀珍倒了满满一碗解渴。
“算了!”
他叹息,又夹起一块酥鱼,和着酥脆的鱼骨嚼下肚,唇齿间油香四溢,无疑是这一处才能有的佳肴馔。再来一口酒,砸吧着回味,实在是滋味无穷。哪怕是神仙过的日子,比起这般烟火,恐怕都得逊色几分。
“不回来,一是尝不到你这别处寻不到的好手艺,二是怀珍是个好苗子,不能一味放着,得教养一番。”
江烻正在给程怀珍盛汤。“师妹也总盼着师父回来。师父这次也是用过饭就走吗?”
一道乌鸡汤里除了有炖得软烂,骨头一提就能抽出来的乌鸡肉,还有玉竹、黄芪、桂圆、红枣、淮山药等诸多滋养补气的食材,香气沁人心脾,还没动筷就能进入五脏六腑。
“为师这次多留几日。”师父道,“多吃你们师兄妹几顿饭,没意见吧?”
程怀珍摇头。
“怎会有,这些都是应该孝敬您的。”江烻亦笑道。
师父这次待得久,一直待到了江烻生辰。弱冠之年本应行冠礼,就如女子及笄应行及笄之礼。只是,江烻的生辰没有半点水花,就那般不声不响地过去了。他也没有太多关切,仿佛是寻常。
还是有那么些不寻常的:江烻当日着实被程怀珍拳打脚踢了一通。
师父负手站在远处的松树下,看着程怀珍不客气地同年长的师兄扭打在一起。她从不端着那在生死搏斗中无用的长幼有序,手脚在逐渐浮出轮廓的章法中直白,锋利,容易叫人在猝不及防间丧命。
带着劲风的腿如横刀一般扫过,轻便的赭石色衣衫便随之惊掠起带着刺痛感的风。雪夹杂着草叶飞扬,翻起土腥味的泥,狠厉到仿佛要将前人的骨殖一并挖出。
程怀珍很了解与他交手的青年。虽然江烻时常变通,使出些她未曾见过的招,但程怀珍的应对之策往往能咄咄逼人,更胜一筹。
“妙啊。”就连师父,也得时不时为她永不枯竭的点睛之笔抚掌。
江烻的状态早已从练习教学变成正式的比试。青年再无法以单纯的师长身份出现在博弈中,少女如今成了他的老师,而他作为劣等马常落于下风。
不可否认,当程怀珍扼住他的喉咙时,江烻在这场试炼中得到的远比独身居于陋室一隅丰富宝贵得多。这或许对迫切想要多学点什么的程怀珍很不公平。
因为,在以性命为赌的决斗课程上,江烻已经教不了她了。
应当说,在赌命上,他一开始就败了。
“师妹,”但不知为何,江烻此刻心中唯独被剧烈的欣悦占据。他想,他也应当为师妹感到高兴。“以后就是师兄心心念念着,要师妹多让一让了。”
程怀珍松开对他的钳制。
“不让。”
她望着青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分外笃定坚决,和最初一样。程怀珍从未变过。
“不让也好。”
江烻笑了,“不让……也很好。”
晚上吃过饭,江烻回卧房擦药。师父在的时候,两人日日都要在院落里练剑,在草地上翻滚。他的拳法已不如程怀珍,偶尔一次险胜不但得绞尽脑汁一步不落,还得依赖被少女逼到悬崖边的灵光一闪。他难以想象程怀珍卓越的悟性与刻苦,因为即便是一次胜利,江烻都感觉气喘,恍惚头脑上了锈。他只得或主动或被动地磨去这层迟钝,用更加灵活的姿态延长比试。
不过,在剑法上,程怀珍还需要磨练。
月下,师父意味深长:“都说十年磨一剑。但若有块趁手的磨刀石,也无需十年。”
“师父说笑了。若没有自身的天赋与努力,再好使的磨刀石,也不过是块无用的死石头而已。”
江烻少见地没有接师父的话茬,“况且,师父又怎知这磨刀石没有从中受益,反将本末倒置呢?”
师父微微一笑,不应,另起他话:“怀珍若要下山,还得等一场最终比试。结果不必像你我当初约定出师那般,只需要分出一个胜负。”
“江烻,怀珍同你说过,她下山后要做什么吗?”
“你在想什么?”
江烻抬首,便被推入少女黑洞洞的双眼。
不知何时,程怀珍已然站在桌边。如今四目相对间,她不忘将手里粗布扎成的包袱放在桌上,轻手轻脚,怕将里物压坏。
“一时出了神,无事。”
言罢,江烻看向桌上紧紧扎着的包袱。他依稀猜到内容,眉眼间晕开柔和的笑意。“师妹,你莫要站在那儿,坐下来歇歇罢。”
程怀珍便一边坐下,一边说自己刚刚的去处。“师父教我,然后我去——后面的山。”她今年已十七,说话比从前顺畅许多,但仍有障碍依稀堵塞。
“冬天里,不多。”
她伸手,将布包松开,露出里头的野果,成色在凛冬季节算极好的。足可见她多用心地挑选歉礼,眼睛又是多么锐利。“我用热水,都洗过了。”程怀珍又道。
“同师兄请罪么?”江烻执起一枚,“师妹见外了。依我看,你无需道歉啊。”
“那就——不道歉。”她性子一贯执拗,“我要给师兄。”
她一念起师兄二字,江烻便感到半张脸发麻,喉咙下半面痒得似有小虫攒聚起来,夹杂着没来由的干涩,好像在这短暂的分秒间设身处地感受到程怀珍的顽疾。然后,这干涩又被野果清甜的汁液化开,变作腹中难以言说的心思。
程怀珍坐了一会儿,其间在江烻招呼下捻了两个来吃,然后起身。“我去拿书。”她见江烻虽然没流血,但的确伤得厉害,便准备到他卧房里念,免了他四处走动劳苦。
拿完话本子,程怀珍进屋时掩上门,重又坐好,毕恭毕正。
她从不半途而废。
烟雾缭绕的早晨,山路颇为难走,更不必说这一路上都是险路。
雀鸟自烟霭出,又入飘渺的云间。从天空俯瞰耸立的山间,依稀得见两个小点,就像腾云驾雾的仙人般,不往平原去,偏要向山行。
程怀珍信步前行,如履平地。
少女脚上速度极快,不像走,倒像飞。青年则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跟得上,但已是做不了领头人。
不多时,程怀珍便立于山顶。
雾气停留在半山腰处。此处如若是天上仙之行宫,那她现在已然凌驾于仙人之上。
这座方圆百里最高的山,已彻底属于她。
迎着寒冷的风,程怀珍不觉得衣衫单薄。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从衣襟内抽出一条黑布蒙在眼上。风把脑后垂下的两道黑色瀑布吹得猎猎作响,时不时拍向她的颊,没有清冽之感,只有凝重之色。
江烻则在一石头上坐下。当他在右腿上架好三弦,弹出第一个意气肃杀的音时,程怀珍的剑也应声出鞘。
拨云见日,傲雪凌霜。
舞完一遍,剑入鞘,程怀珍没解开黑布,一路蒙着眼下山,不被荆棘怪石所伤,比上山更为迅疾。
天地叹曰:真奇人也。
又是一年冬。
这一年,程怀珍十八,江烻二十一。
大雪过后,天与地俱茫茫。冷风飕然,冰棱凝注在屋檐下,寒意刺骨。
师父大半边身体隐没于远处的树林间,像雪原上的一道幻影。
“开始罢。”
他的声音飘渺无定,好似一声叹息,叹“终于到了这一天”。
须臾,那道绀色的身影动了。首先发难的正是程怀珍,同往常无甚区别。她的目的性从来极强,如今长剑在手,变化莫测,已不拘泥于那四招十二式。少女从来不讲究推波助澜、渐入佳境,她要这对决从一开始就是无解的死局。
今时早不同往日。
“恐怕,你得先想着如何保命。”前一夜,师父对江烻唯独说了这一句不算嘱托的嘱托。尽管师兄妹二人在朝夕相处间逐渐亲近,这做师兄的甚至有些异样的心情,但师父丝毫不怀疑,江烻有极大可能被程怀珍刺死。他的第二个学生不但是个奇才,还是个恨到极致反倒能够平静下来、细细钻研的奇才。正因如此,她执剑全力以赴时,必然要简洁而暴虐地令手中剑痛快地饮一饮血。
师父知道,对于程怀珍而言,江烻已无异于案上鱼肉。应当说,程怀珍未曾谋面的那片山外江湖,对她来说也已然近乎于此。“否则,为了保你的命,只需你一句话,为师便在最后出手。”
“何必劳烦您。”
晦暗的月光下,江烻流露出柔和笑意的脸庞平添几分矛盾的悚然。“师父,若那是弟子的命,那便随它去罢。”
“您且看她……如何败弟子于剑下。”
江烻身体向下抑去,同时出剑。青年亦不吝啬本领,这让他在程怀珍的剑下能够多讨要几个来回,而不像乞怜挣扎。
他也无法将本事藏着。程怀珍的剑势比寒风还要侵人衣骨,两臂的力道劲比烙铁还有余,身姿却又极尽灵活翩跹。江烻除了要提防她的长剑,还有藏在她衣袖中的短剑。
“嘭——”
这沉闷的声音让程怀珍精神更加清明。她的左手因握剑生出厚茧,她的右手因出拳而粗糙,她的身躯伤痕累累。程怀珍从未想过抹消这些痕迹,它们一点都不丑陋。当她注视自己倒映在镜中的躯体时,她能感到一股压抑的欢悦。程怀珍明白,这欢悦不断积累,终将在某一时刻爆发。
她将是一把杀人的好剑。
师父远观程怀珍的剑风:“实在是后生可畏啊。”
他看江烻亦有进步。只是,青年显然已招架不住,连连后退。
然后,只听“嗤”的一声,江烻的脖颈应声流出鲜红的血,如雪打残梅,一瞬浸红了少女的剑。
入目是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