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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怀珍不清楚江烻究竟是用剑法,亦或只是凭力气缴了她的械。她两样都不如江烻,自然看不到他的深浅,更不必说辨认出来。

    师父全程远观。

    江烻向来最讲礼数,也最留情面。这场比试算是他游刃有余贯彻礼节的产物。

    看似有情之人,往往也是最为无情之人。

    但若面对之人不按常理出牌,有情与否,无情也罢,都撼动不了那人的心弦,也不过是虚无罢了。

    程怀珍松开手,江烻也终于能够收回脚。“地上凉,师妹起来罢。”他的声音重又变得平静温和,“师父应当有话要对师妹说。”

    他想要伸出手,程怀珍却已从地上爬起,和她毅然决然趴下时一样。

    少女失魂落魄看着地面,好似被魇住。

    “师妹小心。”

    失落间,程怀珍脚下踉跄。这回江烻眼疾手扶了她一把。待她站定,江烻便立即收回。

    “对不起。”

    取代道谢声的是歉意的话语。

    “无事。师妹不必介怀。”江烻宽容道。

    “莫要将力气浪费在这种时候。”

    什么算浪费?

    实力悬殊下的挣扎算浪费,弱者被留下、强者为救弱者引颈受戮算浪费,黑白不分的人向上天求一生的平静安乐是浪费。

    ……杀不死该杀的人,最浪费。

    ……

    噩梦中的恶鬼呼之欲出,似是要爬到现实中来。狰狞鬼脸上,脓和血汇成混浊的溪流,滴在程怀珍的脚边。她只觉得自己被钉在了原地,因为恐惧到极点反而目不转睛,想叫又叫不出来。

    好不容易挣脱梦境,程怀珍看向天花板,目光惊惧,冷汗涔涔,半晌才找回呼吸。

    不能再睡了。纵使头脑昏昏,程怀珍也不愿继续待在逼仄的屋檐下。遂提起剑,放轻脚步,来到院中。

    师父已经不在那里了。

    “怀珍,你需要一个近在眼前的假想敌。太遥远的人固然值得寄托仇恨,但不值得你在用剑时发狂。”

    先前对话时,她被师父一眼望到底。“你可以对你的同门师兄不知所云,但切忌让敌人看见你的贫瘠。”师父语重心长告诫道。

    “……不要贫瘠。”

    她如是答。

    程怀珍要自己的剑法无懈可击。只有无懈可击,她才能在失去理智时依旧使出令人毙命的杀招。如今的她尚且想象不到如何在弑杀对手的同时保持理智,她太浅,也太急于摆脱这种贫乏。

    月光下,师父微微一笑,不显高深莫测,却有几分师长的欣慰。

    “好志气。”师父道,“既然如此,你便先将江烻当做可杀的对象罢。现在的你伤不到他,就暂时以伤到他为目标。”

    “可他不是。”

    “无妨,你师兄就算知道也不会有二心。同门切磋罢了,这点小伤他若是受不了,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

    “为师要替你寻把剑。再好的刽子手也得有把好刀,你须有把说得过去的凶器。”师父临走时交代离去的缘由,“你师兄虽会铸剑,但还不够好,况且他向来不肯多用点心,就随他去吧。”

    独留程怀珍月下停驻。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她方才练剑时撕开的破空声余音回响。想起比试那日,自己每一招都回得极累,程怀珍只知得再刻苦些。她不能一味的灰心,这于事无补。

    不是这般简单的。她要走的路,从不像话本子中写得那样简单:从第一个字开始,主角就已是那不世出的天才。

    但她早晚要缔造一个让人觉得“本该如此”的天才。

    “师父同我说,平日里我们须一同练剑,如此才能有长足的进步。”

    江烻的话语终结了程怀珍躲在葡萄架后偷窥的日子。彼时她还在给碗中切得均匀整齐的羊肉浇上香醋。江烻从不短她吃食,饭桌上隔一小段时间就有一次肉,份量能管两人的饱。

    “好。”程怀珍双手捧碗,应下后专心咀嚼碗中的肉片。在山间风餐露宿,采下无毒的浆果洗涮几下就吞的日子似乎已经分外遥远。

    江烻则想起比试完的第二日清晨。

    “对不起。”

    他走出房门,便看见程怀珍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这一回,江烻目光所及处捕捉到了更多细节,如同闲置许久的网终于圈住那只近在眼前、扑闪着翅膀的蝴蝶。

    脸颊边的灰尘,肩头的碎叶,被树枝勾破的衣角。她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带着湿意,定是方才入了水,短时间里干不回去。

    他当时指道了一声“无事”。现在,那双干涸的手一只拿着筷子,一只扶在碗面上。她一如既往沉默,同他无话可说。

    但江烻有话要讲。他随意提起师父离开前吩咐自己做的事:“吃过饭,师妹若不着急别的事,便在这里多坐一阵,等我去把药箱拿来。”

    她安静吞食,一时没有回答。

    “还是不要讳疾忌医。”江烻奉行尊师重道,一诺千金的道理,因此他难得向前多走一步,像是出自本心执意行好事。

    程怀珍依旧没有说话,但她的确在洗碗过后无声地坐回桌边。

    她看见江烻从里屋拿出药箱。那药箱做工很讲究,用的是紫檀木,盒身雕了盛放的木棉花,丹砂色勾边,甚是典雅好看。伸手从中央轻启,露出的小抽屉左右对称,上下错落有致。

    只见江烻打开左边的匣,从一裹好的布包中漏出大小不一的针。

    见状,比起害怕,程怀珍心上一瞬间涌来的是惘然。她找不回小时候生病,看见父亲请来的郎中拿出细针时那股发怵的感觉了。

    “……小珍不怕,爹爹跟小珍一起扎,小珍肯定比爹爹坚强多了……”

    江烻从右手边的抽屉取出香,放到一同拿来的药炉中焚。“这些今日用不到。”他将露出一点头的针往里拨,不远处的少女便看不见针尖射出的银光了。

    虽说今日用不上,以后说不准。这句话无甚用处,江烻不觉得有必要开这个口。

    察看片刻,江烻抬起眸。“师妹的情况的确不甚乐观,但可以医治。”他道,“只是,耗费的时间恐怕会有些长。”

    程怀珍的拙言确实需要病理上的疏导,更多却在于后天因素,乃是人为的失言。这类病患通常是骤然遭遇变故。

    “……嗯。”

    少女恹恹地答了一声,将桌上的剑拿起,抱在怀里。她神采不落于此,看起来对自己的隐疾颇为心不在焉。

    “师妹觉得师兄这玩意儿如何?”

    听到他没头没尾的话语,程怀珍抬眼,面露不解。

    眼前的青年仅以微笑应对,因难以捉摸而显得神秘。

    “花漂亮。”程怀珍伸手指了一下纹样,又轻轻点了点药箱边缘。“香好闻。”

    江烻欣然:“这是师兄拿来练手的拙作。至于别的,香是我前些日子新调的,可以安神助眠。”

    他声音轻缓,也及时道出心意:“既无旁人,师妹不必斟字酌句。多说一说,练一练,即便错了也不打紧。”

    作为医者,他是该尽一尽本分。只是,程怀珍沐浴在同门师兄的注视下,一时间不由抱紧手中的剑——这一件她一直试图紧紧抓住、不分昼夜掌握在怀的身外之物。

    “木棉花,描了红、边……非常、非常漂亮。”

    长句说起来太吃力,嘴唇和喉咙都变成软塌塌的死肉,使不上劲。

    口腔里晕开铁锈的气息,程怀珍吃痛得左眼睑一紧。“香……香味……我不、知道。就是、好闻。”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眼眶因为言语困难抹上一圈刺眼的夕阳。

    “头很、舒服。”

    语毕,她开始又咳嗽又干呕。江烻立即从药箱中拿出一只玉壶,放在她鼻下熏。

    “呼吸。”

    如此还不够。视线被泪水模糊间,程怀珍握住他手里的玉制小壶,连带着攥紧他的大半张右手,闷下头大口大口吸入。冷香令程怀珍在热烟中炙烤的眼球、鼻腔跟喉咙骤然一松。她慢慢缓过来了。

    “……好些了吗?”

    弓起的脊背挺直,程怀珍对他点头,松开手。江烻便只留住掌心被捂得温热的玉石,再无刚刚被她发冷发潮的手指紧紧扒住的感觉。

    求生之际,程怀珍顾不上其他。她暂时还不能死,哪怕过去的记忆嚣张如潮涌,要将她吞没。

    “今日还上山吗?”

    苦行在片刻的惊悚过后需要回到正轨。程怀珍不愿耽误时间,此刻的声音却近似失去韧性的弦。

    江烻往壶中添了些晒干的药材小片:“稍作休息再走。”他把玉壶放入针织布包里,准备稍后的长途跋涉。

    再捎上干粮,水壶。程怀珍道行尚浅,轻装前行为妙,江烻便多为路途准备些。

    回头间,程怀珍已立于门口。

    “走。”少女对他道。

    深秋时节,草木枯黄,光秃秃的树枝如临死之人灰褐色的手指,一点肉都没有,就等着那口气下去。

    上山练剑之余,江烻会在崖边平静地眺望远方,亦或是颇有意趣地吹一会儿竹笛,迎着风与或浓或淡的云层。

    而此刻,程怀珍走向悬崖。她的心境平和下来,兴许是因为身体在日复一日的锻炼中变得愈发轻盈,所以她想要用眼睛试一试这万丈悬崖的深浅。

    这最初让她死去活来的山崖,她终究会彻底征服。就让她看看有多高,看看距离那一日还有多远。

    “……师妹!”

    音色熟悉,语调却很陌生。程怀珍恍然间回头,面前已横亘下人为的屏障。“程师妹,这里很危险,往后退一些。”

    江烻的手臂拦在程怀珍身前。“师妹可以去那边的树下坐着歇歇脚,歇够了我们再走。”视线相接,江烻没收起手臂,口中又道。

    一缕风便在此刻蓦地拂过少女沾染尘埃的衣襟,再慈悲地轻抚过她的头顶。

    程怀珍看了他一会儿。

    “好。”

    她没有多加解释,只是离开崖边,按照江烻方才所言坐到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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