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
杜玉岚熄了小隔间的几支蜡烛,复回到榻前,拨灭铜炉里的炭火,白烟绕过青花缠枝顶,斜着散到了一旁。
她抬眼望向榻上,小太子侧身端坐,手肘搁在矮案上,慢慢垂头叹了口气。
“孤就知道。”
杜玉岚怔道:“殿下知道他们今日的计策?”
周泊正瞥了眼她,似是生了闷气般道:“不知道。”他眉头蹙得紧,又倏地冷静下来,“孤只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或者说,孤在等这一天。”
这回轮到杜玉岚犯了懵,只听他慢慢解释道:“孤生来体弱,又多遇怪事,大概两年前,母后寻来了一个道士为孤算卦,那个道士疯疯癫癫的,差点吓到孤,”他又生了气,补充了一句。
“他说,孤命格不好,八字犯冲,母后让他找点东西给孤戴上,改日再去寺里祈福,他说孤天灾人祸都会遇上,救不了死绝了,母亲气极让人打了他几大板把他赶走了。”
周泊正幽幽地抬眼,一张小脸上似有怨气,“其实他不说孤也知道,但前些日子父皇领高僧道士祈福时,孤又见到他了,他变了套说辞,说前面一道照壁,照壁后一条是宫路,一条延申到了宫外。”
杜玉岚隐约记得,祈元宫的照壁,是二龙抢火球。
“杜姐姐,你说那道士说的,是不是就是今夜?”周泊正问道。
“照壁,一为遮掩,可解释为掩人耳目行谋逆之事,二为逆转风水,便是谋逆篡权之意。”杜玉岚心思飞转,又蹙眉道:“后面两句,我想不清。”
上一世小太子经此一事落下病根,祈元宫整修完依旧回去做他的太子,最终疯癫早逝,这是走上宫路的意思?那到了宫外是什么意思?
是否暗指这事过后,小太子得以继续在皇后身边照料,毕竟,皇宫也是祈元宫的“宫外”。
周泊正垂下眼睑,半张脸都藏在阴影中,流露出一分十岁孩童的孤独脆弱,“孤没有别的选择。”
道士只讲到了照壁后的两条路,根本没有往回走或其他选择。
他极力压抑喘息声,却忽地直了直腰,外衣将将悬在他肩头,膝上的拳头骨节泛白,颤声道:“孤等这一天,等有人结束这胆战心惊的日子,等卸下这身担子,离了不见天日的宫廷,孤才能解脱。”
他稍作恢复,似是意识到方才言辞过激,呆望着前方出神,轻声道:“孤不走,孤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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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庆殿外弥漫的淡淡火药味,渐渐被丝竹声与欢闹声冲散了去。
殿内高朋满座,环肥燕瘦的妃嫔携女眷环坐,楚李冷万四家在前,红木长桌上布了宫里特制的烧尾宴,白釉高足杯里盛着玉浮梁。丝绸铺就的高凳上,夜明珠熠熠生辉,后头百数银雕龙身烛台悬着烛油,被宫人仔细擦拭。
大殿亮如白昼,几根龙柱围着金玉铺的地面,一乐师抚琴而坐,舞姬粉白襦裙包裹下的纤腰婀娜,扬起的水袖转成一朵芙蓉。
金龙高座上,俞成帝侧身靠在龙头扶手上,垂着眼,神色淡漠地注视着台下,旁边刘启乐呵呵地往他酒杯里添酒,将要添满却见他酒杯一斜,洒出了一半。
冷漠烦躁的眼神,幽幽地就往刘启身上飘,把他吓得差点扔了执壶。
他赶忙跪下,拿了手绢擦拭每一根手指,再把水晶酒盏擦干净,搁在皇帝身前的案上。
俞成帝未再看他,待曲子结束才微微起身,轻抚手掌。
冷家席上,冷湘茹附和着拍了拍手,借人群欢闹时张望了一圈,与她素日的冷色装扮不同,今日一袭藕粉色的襦裙稍减一丝清冷,面上的浅绯色口脂,与发间琉璃海棠步摇倒像如往日一般,矜持克制。
可她桌下的手正不自觉地把裙子攥出了褶。
步摇晃动的幅度也超乎寻常。
分明是嘱咐过她了,她也笑说给楚家备了分大礼,如今宴会过半,楚钧达带的织女绣娘都在偏殿候着了,她怎得一直不见人影?
冷湘茹细长的眼角斜过身侧,嫡姐冷湘芝正探身同邻桌的楚潇潇交流,二人拿帕子挡着嘴,在她的位置,能看到冷湘芝垂在地上的绛色长裙,上面拿金丝银线勾了花卉,楚潇潇露出半个身子,穿着藕丝琵琶襟衫子,梳着峨髻,发中配金银珠花树头钗,两人说到兴处时,头上的簪钗晃动,像扑棱的金娥。
杜怀月披着绀蓝大袖衫坐在龙柱一侧,阿莲同她宫里的丫鬟猫腰从偏殿走来,在她耳侧低声耳语。
“都找过了,没见到二姑娘。”
杜怀月的肩塌了一分,向来柔和无波的杏眼颤了几颤,内里的团蝶百花裙又轻又凉,冷意慢慢覆上她的身体。
“继续找,多去几个宫里问问。”她阖了眼,压下颤声。
丫鬟领命离开,她睁开眼,借着龙柱投下的一道影,冷冷地环视大殿,因她位居才人,又非几大世家,宫人便把她安排在这偏僻地,却正巧藏住了她的视线。
她看到帐后的织女身着华服,垂首走上大殿中央,楚钧达振袖起身,上前一拜。
成帝倚靠在金龙宝座上,冕旒垂下的一排玉珠刚好挡在他眼前。
杜怀月看到成帝轻轻勾唇,带了抹讥色。
“皇上万岁,”楚钧达俯身一拜,大殿顿时消了声,他看向宋皇后,又是一礼,最后冲成帝道:“请允许微臣再贺太子殿下受封,并乔迁祈元宫,此为喜事之一。”
成帝有了丝兴趣,垂眼看着他,不冷不热地问道:
“国舅爷这是又遇喜事了?”
“皇上圣明,”楚钧达拍了个马屁,脸颊的肉把皱纹都挤在眼角,“上一季税收吃紧,皇上也曾为此苦恼,近日微臣户部征收商税时,竟发觉某些商家谎报家财,把自家的商铺分记在几家名下,最后算下来税款几乎少了半数。”
他从怀里掏出簿子,刘启便下来接过,呈到成帝身边,“这几日户部的人彻查了京城的商贩,偷藏漏交的全部征了上来,先拿去给工部、吏部补了亏空,余下的全都收归国库,明细全在账上,望皇上明察。”
楚钧达满怀期待地看着刘启把簿子举到皇帝眼前,却见皇帝只扫了一眼,抬了抬手指。
刘启知道他的意思,把簿子搁在桌上。
楚钧达笑脸一僵,两手交叉握在身前,又道:“那些商贩已按律法,着轻重领了罚,微臣以为朝廷近年对商人的管控稍有松弛,商人重利,常与官府算计,不如设一局统管天下商家,派专人清算家业,为我朝所用,臣自请……”
杜怀月桌上的手早紧握成拳,却见龙座上那人侧过了脸,轻飘飘地打断了说辞。
“今日正值喜事,日后再议。”
楚钧达面上露出一分困窘,腰伏低了些,并未回座位,转而问起另一件事。“影响皇上心情,是臣考虑不周,却不知皇上觉得今日乐伎舞伎的装扮如何?”
成帝一怔,蹙眉想了一会儿才发觉宫人的装束变了。
“似是不错。”
楚钧达又露了笑,“当下纺织裁衣手艺最佳之地当属皖南,可皖南地远,手艺繁杂不外传,臣派人去学了手艺,赶出这些来给皇上瞧瞧,若皇上看得上,宫里的娘娘也喜欢,臣便带内务府与织造局的人前往商议。”
成帝端了酒杯,戴着玉扳指的拇指轻抚杯杜,眼睛环视大殿,轻轻落在龙柱后,一瞬间收了眼神。
“再议。”
又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座下之人脸色皆是一变。
楚潇潇彻底没了笑意,一双眼不知看向何处,不自觉扫过高位上那身明黄身影,又赶紧低下了头。
她似是听到女人的低笑声,头一回体会到何为尴尬二字。
成帝仍居高临下地看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声音更是淡漠。
“国舅爷还有事要奏?”
楚钧达难掩囧色,遂低了身子,“回皇上,臣无事了。”
宴会继续,杜怀月借故离了场。
她退到偏殿,厚重的罗帐投下一方阴影,她半靠着缓缓平复着呼吸。
方才她和楚钧达,说不准是谁的心里更焦灼,毕竟按妹妹的说法,当下楚家已深居高位,却看杜家不顺眼,若真叫他谋了权,对付起杜家不知容易了多少。
万幸皇上今日兴致不高,让他一件都没谋到。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衣物,想到下落不明的妹妹,想到前朝后宫的欺瞒算计,又想到兰倚宫那方四角天空,思绪愈发混乱,竟恍惚地落了泪。
泪珠在纱裙上滑落,停在凹陷处,慢慢洇成了一个暗红的点。
她慢慢抬头,睫毛上还挂着两颗泪,又快速眨动两下,拿帕子抹了把脸。
一扇红木嵌玉五扇屏风立在墙侧,稀薄的月光穿过窗棂,在地上方方正正地围了小片天地,再望去,月光复被云层遮住,红木屏风划过一道暗光。
杜怀月关了偏殿的门,派丫鬟在前面守着,自己走到屏风后,换下身上淡雅的团蝶裙,拿出那身椒红碎纱裙换上。
她在屏风后转了一圈,碎纱裙裙角裁剪得并不规则,菱形的裙角叠了三层,像儿时她在山上看到的朱顶红,她又逆着方向转,步伐零碎些,裙摆变得纷乱无序,红透的颜色莫名揪心。
这颜色,太热烈了些。
她生了怯,拿了绀蓝袖衫披上,在屏风后慢慢踱步,看自己投在地上的影。
月光再次斜斜地照了进来,纱裙在月下落了绯色,与莹白交叠在一起,杜怀月着了迷,缓缓伸出手点了一点,顺着纤细的手指,角落里,似是长袍的一角。
杜怀月低叫一声,吓得丫鬟赶忙跑来护她,主仆二人搀在一起,才见那长袍微动,一个人慢慢走到了月下。
领上的青色暗纹衬得他脖颈修长,眉眼阴柔。
他俯下身子,低声问好:“奴才见过娘娘,娘娘今日,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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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元宫,景福殿。
杜玉岚离了矮凳,背靠角落的珊瑚三柜橱慢慢蹲下,她双手抱膝,下巴搁在手臂上,噤了声。
周泊正端坐在榻上,侧脸盯了她一会,见人不看他,也裹着外衫下了榻,怀抱瓷瓶,一声不响地蹲在她身边。
角落晦暗,柜榻投下的影把两人严实地笼罩其中。
杜玉岚缓缓呼出一口气,想着上一世的情形,低声道:“火应当是从暖阁燃起,直走殿下寝室,旁的书房、储间那几间屋子都无法幸免于难,只是如今看来……”
她按了按眉心,否了自己的想法,“不行,暖阁连接屋外,最好下手不说,追责起来也容易脱身,我们还是在正厅候着,伺机而动。”
小太子并未接话,良久,才闷声道:“景福殿其实有三扇门,正门有他们守着,西偏门靠着暖阁,还有一扇暗门。”他目光闪烁,试探道:“天子与储君的宫殿,一定要留一扇暗门,竣工时,工部的人给孤指过,还嘱咐孤,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杜玉岚一怔,迎着他的目光问道:“殿下这是不信我?”
周泊正别开视线,沉声道:“不是不信杜姐姐,只是这扇门,是孤的最后一条生路,这回被他们知道,往后就没有退路了。”
声音清朗,略微沙哑,褪了仅剩的那点稚嫩。
方才的脆弱与死志消散不见,圆润的小脸已是凛然,命悬一线之时,盘算的却是日后的争斗,冷静到残酷。
杜玉岚暗自惊叹,了然道:“臣女明白。”
二人未再交谈,偌大的景福殿仅剩罗帐拂起的“沙沙”声。
一条弦悬在二人心头,无声地拉扯,绷紧——
周边慢慢升了温,暖阁小榻上的纱罗前后摆动,似有气流推搡,屋里的物什恍惚间重了影。
嗡嗡————
外厅兀地传来声响,脚下金砖轻颤,周泊正身形一滞,默然把脸埋进膝间。
大火窜天,热流横扫而来时,杜玉岚依稀想到了前世。
前世杜家定罪后,抄检杜家的官员足足清算了半月,才合出了杜家的家产。
十大箱账簿在牢里排了两排,新任户部尚书和总管太监捧着总簿,在她身前俯身。
“杜姑娘。”
废了爵位,锒铛入狱的她,又听到了最初的称呼。
面前摊开的总簿旁,放着一支朱笔。
“杜姑娘,签字画押吧。”
外头的人说起皇商杜家,只知道杜厉竺与杜长明,消息灵点的会提一嘴陆祈安,可宫廷的人知道,杜家万丈光芒背后,藏着一个不得不说的人。
粗麻袖管下的素手掠过朱笔,拿过总簿翻阅,墨发半绾,眉眼轻柔,丝毫不见往日的精明样。
总簿写得颇为详尽,精确到某年某月的收入支出,所纳税额,整修商铺,参与的商队与走过的商路,一一列举。
她一页页翻过,仿佛重走了这近十年的路。
“呵。”
一声轻笑,一半嘲讽一半满足,她执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铁骨铮铮。
递交罪呈时,她说:“我要见陆祈安。”
再往后就是以死相争,拿她的命,换未婚夫一辈子惶恐不安。
回忆的最后,那只燃到尽头的烛火,仍颤巍巍地亮着。
杜玉岚俯身护着周泊正,喉间溢着浓郁的血腥气。
热流横扫而来时,二人身前的屏风倾倒,盆景玉壶相继炸裂,几步开外的博古架被推走了数尺,终究挡不住那强大的威力,向前倒下。
顶端倒在榻上,撑起了一隅安宁,架上的书本瓷瓶,连带着漆金盒子与笔墨纸砚悉数坠落,稀里哗啦地砸在杜玉岚背上。
“唔。”她闷哼一声,绷紧肩背,极力压抑痛感。
黑烟四散开来,她刚想起身查看周围情况,便觉眼睛一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随之便是铺天盖地的窒息。
意识散去前,她嘲讽一笑。
她这短暂的两世,过得都很辛苦。
火光冲天,点亮了一方黑夜。
詹事府西侧一屋开了窗户,晚风夹杂着热流席卷而过,吹得窗边之人眯了眯眼。
“老头又说错了。”
火光映红了洛七的脸,他沉沉地盯着远方,窗棂接续断裂,金砖琉璃瓦闪过红光又砸落在地,“噼啪”声不绝于耳。
西厢房好像跑出了几个仆人,呼喊了两声就没了动静。
他嘴角勾着浅笑,欣赏这难得的景色,甫一回眸,却见桌上的蜡烛不知何时灭了,银朱色的身影一动不动。
玉手执狼毫悬于半空,文书仅作了一半,墨已半干。
洛七轻唤,“世子?”
鸦睫一颤,谢闻璟眸色稍动,并未出声,只是重新研了墨,润了笔继续书写。
不知为何,洛七觉得世子气息稍乱,执笔的手也不如往常稳健,可笔下的字倒是工整如常。
“洛七。”几息工夫,谢闻璟便落了款,把文书对折放在袖中。
“去禀报皇上,祈元宫走水。”
洛七一怔,颀长的身形正走过窗边,朱色的长袍与烈火融为一体,眸色沉寂如常,俊脸半明半暗。
“世子去哪?”他追问道。
谢闻璟侧目,迎着火光。
“去祈元宫,解一分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