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赴宫宴言萧联袂,论姻缘太子登场
一进入禁宫,那股熟悉的奢靡淫逸之气便扑面而来,充盈在言婉的口鼻耳舌之间。
玉宇琼楼、通明灯火、珍馐佳肴、玉液琼浆、珠玑诗句、拔虹长剑、曼妙舞姿、绕梁丝竹、如云美女、皇孙公子···这是大明宫内从来不会缺少的盛景。在这被粉饰过的虚假繁华之下,有多少人醉生梦死,耳目清醒者又有几人?即便耳聪目明,耽于享乐者又何其多?
言婉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悲凉,这酒池肉林里有她至亲至爱之人,可他们也如此这般,到底他们是不知,还是不愿知?十五岁以前,她都被父母兄长小心呵护,那些所谓的民间疾苦于她而言,不过是故纸堆里的一段苍白文字。直到这一路归程,她亲见亲历,始知人世艰难。
“阿婉?”一声轻呼把言婉唤醒,萧白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来到她近旁。
言婉心中有顾虑,到底还是直接问道:“坊间关于你我的传闻,客哥可曾听说了?”
萧白道:“回府之时,晓童就已经告诉过我了。我是男子,素来也不为那些声名所累,自是无妨。只是,委屈阿婉你了。”
言婉道:“客哥既然如是说,那么何不助阿婉一臂之力,破了这谣言?”
两人相视一笑,继而联袂入宫。
言婉本就对这禁宫地形极为熟悉,加之两人又有心要给那些帝都里看笑话嚼舌根的富贵闲人们一记振聋发聩的耳光,故而弃了繁华大道不走,偏挑了一条幽静少人的小径。
一会儿上廊桥,一会儿又过月洞门,不一会儿又越过假山,曲曲折折,几度穿花拂柳,两人这才来到那人间最是热闹繁华处。
萧白赞道:“阿婉好记性!这么曲曲折折的小径,若换了我,那是万万记不清楚的。”
言婉道:“女儿家在这些小事上总是较男子要细致些。换了大事,便不若男子了。”
萧白仿佛想到了一个人,嘴角微微上扬似一朵正徐徐绽放的花朵,摆手道:“也不尽然。有些女孩子调皮马虎起来,却是连男子也甘拜下风的。”
言婉心里一沉,拼命想要抑制住胡思乱想,脑海中却不可抑止地缓缓浮现出一个名字来——元翎阿依古丽莫素。
传闻中早已私奔到不知何处的男女突然联袂而至,场中酒醉微醺的贵人们亦清醒了许多。一时间,偌大笙歌场中气氛微妙,唯闻丝竹舞乐之声,似有汹涌暗流涌动其间。
短暂沉默之后,只听见席间一女子“嗤嗤”娇笑声。那女子以团扇掩面,遮住她吐字的樱桃小口,只露出一双天真的杏眼。似乎在同旁边的女子说笑,声音亦是娇媚非常宛若黄莺初啼,“你瞧,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方才还有人在说怎么没见着安郡主,这会子不就来了么。咦,旁边那个俊朗少年是谁?怎地瞧着有些眼熟。哦,这不就是那传闻中的江夏侯府二公子么!不是说他们俩一起私奔了么?”
邻座的女伴似乎颇有些难为情,扯了一下同伴的衫子,轻声道:“妙儿。”
原本两人联袂而至,关于私奔的种种谣言已是不攻自破,可经这女子别有深意的一番话,场中众人又浮想联翩起来。
为何不是旁人,偏偏是传闻中的两人一同出现?到底是无心巧合还是刻意矫饰?
言婉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句话——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看向那恶语伤人的女子,目光淡淡的。只见那女子着一袭粉衫儿,眉心处亦贴着一个深粉色的牛角形花钿。花钿左右对称,状如高高扬起的水牛角,在“牛角”的中间下端,有一垂直而立的椭圆形连接着左右两边的“牛角”。整个花钿样式虽简洁,却与这女子的气质极为相符,虽有些刁蛮任性却也不失天真烂漫。
言婉在心里一声轻叹,果然是她——苏妙儿,现任凉州侯的胞妹,前任凉州侯的嫡三女。苏妙儿虽刁蛮任性,却不失天真可爱,之所以屡屡针对她,也不过因为一人而已——太子姬承。开国以来,皇室与言氏世代联姻,凡是入主中宫的女子莫不是出自言氏一族。而这苏妙儿一直痴恋太子姬承,自然视言婉为眼中钉肉中刺。
苏妙儿似乎等的就是言婉这一顾。她好整以暇地端坐于位上,施施然地摇着团扇,那团扇恰好遮住了她嘴角边浅浅的笑意和眼底深深的嫉恨。
一时间,场中气氛颇为暧昧尴尬。
对于言婉的到来,高坐于上位的皇后显然十分高兴,虽不满苏妙儿的妄语却也只是微微一蹙眉,并未有所责难,只颇有些急切地朝娘家侄女儿招招手,道:“婉儿,快过来,让本宫瞧瞧。”
言婉仪态端方、步履从容地走到帝后面前,伸展广袖,屈膝伏地,依足规矩行了一个宫廷的稽首大礼,才跪贺道:“臣女言婉恭祝吾皇吾后长乐无极,千秋万代。”
皇后再次道:“婉儿快起来,到本宫这里来坐。”
言婉这才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皇后身边,依言坐下。
皇后一番细细打量之后,转头向一旁的皇帝赞道:“两年不见,这丫头倒是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言谈举止之间也更显温婉娴静了。”
皇帝摸了一下花白的胡须,露出满意的笑容,点头道:“皇后所言非虚。瞧着这孩子如今的模样,也不枉安国公夫妇忍痛把她送去清江里的一番苦心了。”
皇帝此言一出,场中气氛顿时又变得微妙起来,众人纷纷揣度起皇帝的意思来。两年前,安国公夫妇到底何为不惜把女儿送到千里之外的清江里萧氏去,这其中的缘故,众人皆是心照不宣。原以为,坊间流传出关于安郡主和江夏侯府二公子的谣言之后,于这安郡主的名节是极大的损害,皇帝或许会改变心意,至少安郡主不能太平地入主东宫。可是,皇帝此刻的言行分明表示,他并不相信坊间的谣言,也仍旧属意安郡主成为自己的儿媳妇。
所以,安郡主仍会嫁入东宫,被册立为太子妃,乃至日后戴上凤冠,执掌六宫?
太子殿下的性情是愈发的隐忍,可毕竟是一国储君,自有其不容任何人亵渎的尊严,如何能够忍下这一口恶气来。
场中众人只敢在心底暗暗揣测,却无一人敢出言置喙,毕竟这件事事关重大,稍微一言不慎就可能招来大祸。
皇帝将众人的神态都一一看在眼里,然后看向下首的太子。
太子却避开皇帝的目光,转头向言婉道:“一别二载,安郡主的礼仪风度较之从前的确更佳了。自郡主去岁回京,今夜小王也才是第一次得见芳颜。想我大胤立国之初,凡女子出室皆要以轻纱遮面。而今,此种懿行却已失传,小王甚为痛心。然而不幸之中亦有大幸,安郡主此番回京竟似习得此种懿行。小王素来仰慕清江里萧氏千年紫衣公卿的风仪,如今看来,安郡主和萧氏已经俱为一体了。”
言婉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数步之遥的太子。较之从前,太子姬承倒也无甚变化,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于无形之中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只是眉眼愈发狭长,更显阴鸷了。
太子自幼寡言少语,待人冷淡,且御下严苛,所以宫人见其多避道而行,即便是身边的侍从对其也多有畏惧惶恐之意,不敢与之亲近。言婉同这位太子表哥从小一起长大,对方的脾气秉性,她也算知之甚深了。这位太子表哥从来都是惜字如金的主,今儿可好,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却字字都是在影射坊间关于她和萧白有私的传闻。
一念至此,言婉只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场中之人哪一个不是七巧玲珑心,一眼就瞧出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分歧,却不敢贸然站队。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是来日君王,谁也不能得罪,谁也得罪不起。可这安郡主的笑话,他们却乐得看。
纵然心中感叹人情易冷,但面对太子,言婉一向具有镇静自若的智慧,立时便回答道:“臣女回京途中不幸染上恶疾,害怕把病疫传染给旁人,故不敢擅自外出,一直在府静养。今日病愈了,方才敢出门。”
面对言婉不惊不怒亦不悲,立时就作出回答的反应,太子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眼底情绪晦涩,让人瞧不明白。
太子道:“难得郡主宅心仁厚,事事为旁人着想,只是有些事有些时候还是要为自己考虑考虑才好。如今既已大安了,那就好。”
皇帝冷眼旁观太子和安郡主之间看似寻常却暗藏机锋的对话,蓦然开口道:“诗经上曾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看,今日座中就有很多姿容德行俱佳的适龄淑女。在座的青年才俊亦是不少。这上元节原本就是小儿女之间的节日,朕却把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召进宫来,可有人怨恨朕?”
席间一片鸦雀无声,谁人敢应?
皇帝话锋一转,道:“不若,朕今日就来扮一回月老,替你们这些小儿女做媒。只是不知谁家的女儿愿意登台献艺,一来可以让席间的儿郎们一睹风采,二来也算是为这佳节助兴?”
大胤本就民风开放,何况座中女子皆是世家贵女,更为热烈奔放,这样一个可以大出风头的机会,若放在平时,她们一定争先恐后。可此时,却无一人敢于应答,因为皇帝此举明显是在抬举安郡主。皇帝要叫太子看清楚,安郡主仍旧是这世家贵女中的第一人,无人能出其右。能够博得太子或者其他皇孙公子的注意固然是好,但若因此得罪了皇帝,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因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在漫长的等待中,席间有几名姿容出众的世家贵女跃跃欲试。
皇帝的目光在那几名贵女的亲眷身上淡淡扫过,慢悠悠地道:“正所谓一家好女百家求,今日爱卿们的女儿在这里一展风采,来日朕才好为其择一良婿呀。各位卿家可莫要藏私呀。”
皇帝此言一出,直把那几名贵女的亲眷吓得魂飞魄散,那几名贵女也立时清醒过来,不再做这太子妃的白日梦。唯有凉州侯的苏妙儿面露不忿之色,却被兄长凉州侯苏涣用警告甚至是威胁的目光死死盯住,让她纵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黯然神伤。
太子眼底浮现出淡淡的鄙夷与不屑,这些贵女谁不艳羡安郡主,谁不觊觎太子妃之位,可谁也不敢更不愿意为此冒一丝风险。
皇后拉过言婉的手,轻轻摩挲,眼里有安慰勉励的笑意。言婉亦回以一笑,她知道,皇后这是在向她表明,无论太子如何,帝后始终属意于她,并且会一直坚定地站在她身后支持她。
就在一切都将要尘埃落定的时候,一个清越的声音高高响起,“臣女元翎阿依古丽莫素愿意登台献艺聊以助兴!”
言婉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猛然抬头,有些焦躁地在人群中寻找那声音的主人——元翎。
是她?竟然是她!今日还真是狭路相逢呢!
其实,言婉并不想遇见元翎的,如果可以最好一辈子都不要遇见这个人。因为,元翎才是萧白真正的情人。而坊间关于她安郡主言婉同萧白有私的谣言,真的只是凭空捏造出来的谣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