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睹红颜渡客微愣,话归途阿婉心动
虽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但毕竟深夜造访一个闺阁女儿的绣楼,总不大合适。两个人四目相对了一瞬,都有些尴尬,几乎是同时移开了目光。
萧白原是个爽利直接的性子,倒也省去了絮絮叨叨解释一大通的麻烦。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直接递给了言婉。
言婉接过信,只见信封上有“吾儿婉儿亲启”六个字,字体苍劲有力,正是父亲安国公的亲笔。言婉心中有疑,却并未表露出来,只是慢慢拆开信来阅读。
信的内容极为简单,只有寥寥数语,并不似从前的家书那般绵长。只一个意思,让她立即在萧氏的护送下,沿水路返回帝都。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话,只吩咐她一切听从萧氏的安排。
言婉已阅完信,目光却仍旧停留在信笺上,心中暗忖: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言家和萧家这般关系密切了,或者说,两家私下里竟达成了什么协议不成。那么,这件事萧白知道么?
言婉抬头看向萧白,在对方了然的眼神里,她知道了答案:这件事萧白事先是知道的,至少比她先知道。
萧白看了一眼长随晓安,晓安立刻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包。
萧白亲自把布包递给了言婉,先道歉,“这件事,渡客也是一个时辰前才得知的。之所以没提前告诉郡主,怕的是走漏风声,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三日后,卫队将大张旗鼓地护送安郡主从官道回长安。而今夜,渡客就要带郡主从水路返京。这布包里面有两套男装,是郡主和其中一位姑娘的。至于,到底是留红玉姑娘还是绿珠姑娘,一切全看郡主的意思。”
此言一出,言婉主仆三人皆是一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红玉,她语气里有愤懑之意,“我们打记事起就跟在郡主身边,自幼就被府里的教引嬷嬷教导——到死也不能离开郡主半步。我和姐姐谁也不离开郡主!”
原本事情就迫在眉睫,加之萧白又是个心直口快的,也顾不得那许多,直接道:“正因为两位姑娘都是自幼跟随在郡主身边的人,所以,若是回京的队伍里两位姑娘一下都不见了踪影,岂不惹人猜疑?如果途中遇见了什么突发之事,又有谁出来保驾护航?况且,那轿中假扮郡主的婢子,没了姑娘在一旁时时提点,岂不随时都会有被人看穿的可能?”
一连三个问句,言婉立即明白,这次的事情的确很棘手,看来她这返京之旅只怕是不能太平了。
红玉有些惊慌地问萧白:“难道郡主回京的路上会发生什么意外不成?”
萧白没有说话,一双不善伪饰的大眼睛却无声地给出了答案。
言婉心中微微一沉,旋即接过布包,道:“二公子的意思,阿婉已经明白了。还请二公子先移步楼下,稍等片刻。”
萧白并不多言,只道:“渡客相信郡主是聪慧之人,自有决断,那渡客这就下楼去静候郡主芳驾了。”
打开布包,里面果然像萧白所说的有两套男装,其中一套是世家公子出门游猎时才穿的劲装,但上面的金线和珍珠已经被悉数拆了去,尺寸也与言婉的身量相符,可见虽然事出仓促,但他们到底是有所准备的。另外一套则是寻常的小厮衣服。
言婉摸了一下那套小厮衣服,略微思忖了一下,便递给了红玉。谁去谁留,这其中的意思已经是再明白不过了。
红玉却不肯去接那衣服,只急道:“郡主,我和姐姐谁都不离开郡主!”
绿珠从言婉手里接过衣服,强行塞进胞妹手里,“郡主这样做自有郡主的道理,岂是你可以置喙的!”绿珠性子端方沉稳,对这个生性活泼俏皮的胞妹一向宠爱,虽然平日里也少不得也时时提点,但甚少像此刻这样疾言厉色。
言婉这才开口道:“二公子的话,刚才你们也都听到了,只怕此番回京,不管是那千人的大队伍,还是这秘密出发的一行人都不会很太平,但毕竟明暗有别。绿珠的性子一向端方沉稳,那队伍里少不得她时时出来露一下脸,方能稳住人心。那假扮我的婢子也少不了她的时时提点,方能不被外人瞧了破绽去。至于红玉,虽也机敏灵巧,但比起绿珠,到底多了几分小孩子气,不如就还是陪在我身边,也好一路上替我讲个笑话,解个闷儿。”
言婉话已至此,红玉也知道事情再无转机,只好不情不愿地收下了那衣服。看见胞妹眼里含满了泪水,绿珠也心有不忍,半哄半劝地说,“听话,快进去换衣服吧。”红玉抱着衣服,泪眼盈盈地向里间走去。
待红玉已经进到了里间,言婉这才说道:“想必你刚才也注意到了,跟在二公子身边的并不是晓童。晓安和晓童虽然都是二公子的长随,但晓童才是更老成持重的那一个。可见,晓童也被指派了和你一样的差事。绿珠,这一路就有劳你了。”
绿珠赶紧道:“郡主这说的是什么话,绿珠做的这一切都是分内之事,何言其他。”
言婉眼里露出浅浅笑意,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绿珠的手背,道:“替我换衣服吧。”
言婉主仆二人换好衣服,走下绣楼,只见萧白立在一株银杏树下,正百无聊赖地用佩剑尖儿拨弄着枝上的银杏果玩儿,显然是等得有些不耐了。
不知怎地,言婉心中微微一动,好像有人轻轻在她心尖尖上戳了一下,那种感觉酥酥麻麻的,竟是前所未有的快活。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剑眉星目的俊朗少年竟是十分的可爱。在她有限的十几年的过往人生中,所接触到的男子,他们大都是中规中矩的世家子弟,一二十载后往往也会长成像她父亲安国公那样的人。但眼前这个少年显然是一个例外,他不仅长了一对像小鹿一样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还像小鹿一样活泼好动。
言婉轻声唤道:“二公子。”
少年转过身,看见眼前这一白一红,一静一动,虽作男子装扮也仍旧难掩丽色的主仆二人,也是一愣,然后那双一向灵动的大眼睛里浮现出一抹顽皮狭促的笑意来。
下一秒,那句话就这样轻轻响起了。
在月色如水、满园寂静的青园里响起了,像是一出早已上演过千百回的折子戏,那么的熟悉又陌生,那个清朗的声音就这样娓娓道来,“这是谁家的小公子竟生得如此俊俏?”
那一刻,言婉愣住了,只觉得自己脸颊发烫,连耳根子也烫得厉害。言婉天生肤白,凝脂如玉,在帝都一向有“凝脂玉”的美名。此刻,她白玉一般的双颊上浮现出两团红晕,模样甚是动人。
很多年后,当再说起那一晚的旧事时,言婉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但那一句戏言却跃过时间的长河,溯流而上,在耳边轻轻响起,那么的温柔却又那么的让人心碎——“这是谁家的小公子竟生得如此俊俏?”
言婉眼神遥远,仿佛看回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看见了那个双颊绯红、心里有一头小鹿在乱撞的“小公子”,对身边的绿珠说,“那是我长到十六岁,第一次脸红心动。”
此时的萧白并没有注意到言婉神色间的微妙变化,说话间,已经双手伸过她的脖颈,把一件斗篷小心地系在她身上,动作十分轻柔。言婉注意到斗篷原该有的华丽织锦带子也已经被换成普通的灰色带子。她想,他这个人平日里虽是一团孩子气,但紧要关头也有这样细致周到的时候,当真难得。
替她系好斗篷,萧白又把她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才满意地一笑。只是那打量人的神态目光,竟似这个站在他眼前的少女并非贵不可言的当朝郡主,而只是一个安静漂亮的瓷娃娃。
就在言婉暗暗腹诽之时,萧白却微微躬身,向她长长作了一揖,道:“此番归途,山长水远,还请言弟多多指教。”
言弟?言婉又是一愣,他叫她——“言弟”?
言婉通身打量了一遍自己,如今她已作男子装扮,且一行人又是秘密返京,的确不适合再以郡主相称了。
言婉迟疑了一下,也学着萧白的样子躬身作揖,故意粗着嗓子道:“那小弟一路上就有劳客哥多多照顾了。”
萧白也是一愣,显然没有料到眼前这个一向优雅端庄得近乎呆板木讷的郡主小姐竟也有这样俏皮可爱的时候。他有些孩子气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颇有几分江湖豪杰的侠气道:“客哥?好!你这个弟弟,我认下了。总之,大家一路上相互照应,平安归京!”
“好!”言婉粲然一笑。素白锦衣,青丝如墨,清丽素雅之间,却因着这一笑而顿时生辉,多少数不完的风流妩媚,道不尽的蕴藉风姿皆因此而生。
端详着眼前的少女,萧白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安静了片刻,才道:“言弟一笑,如春花初绽,秋月穿云,以后应当多像这样笑一笑才是。否则,岂不是凭白辜负了如此姿容风仪?”
萧白打小就不爱念书,更不惯说那些文绉绉的风雅恭维话,但此时此刻,如此的盛赞,却不显轻浮孟浪,一字一词无不诚挚恳切。
言婉一颗心顿时就变得柔软起来,又带着三分隐隐的酸疼。
客哥呀客哥,这些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我必定不屑一顾甚至鄙夷嘲讽,可这些话偏偏是你说的。
原是些让人浮想联翩的旖旎暧昧话儿,可从你嘴里说出,却处处透着股光明磊落的味道。也只有你才能把这些话儿说得这般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只可惜,客哥你虽是襟怀坦荡,阿婉我却是问心有愧。
这一次的归程,与你偕行,也不知到底是对是错?
临行前,言婉深深凝视了一遍满园的荼蘼花,似乎要把这一切都烙印在脑海里,至死不忘。不舍得这满园的荼蘼花么?或许是吧,这应该是她今生最后一次看见青园的荼蘼了吧。
短暂的流连之后,言碗转身离去,一次也没有回顾,不带半分留恋。其实,她一直都明白自己的使命,这世上或许再没有人比她活得更明白了。家族之所以千里迢迢把她送到清江里萧氏,就是为了让她接受最古老最正统的礼教,以便日后入宫的时候,连苛刻的皇室也不能在她身上挑出半分错来。家族对她的期望不仅是一个寻常皇后,因为言家出过太多的皇后,一点儿也不稀罕了。家族要的是一个可以比肩开国皇后的一代贤后,而她正是这个被选中的人。一年修习之期已满,一旦返回帝都,大婚在即。所以,她会恪守本分,安心待嫁,也绝不会生出任何非分之想,妄图和萧白建立任何更深的羁绊。
可是,这次归程却是她最后的机会,唯一一次能够离萧白近一点的机会。当命运把这次机会摆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有过犹豫和挣扎,却到底还是没有推开这次机会。她只是想靠近那个少年一点,可以多看几眼他干净明亮的双眸,多听几声他清朗欢悦的笑声,也能够稍微感受一下他的热情明朗。
那么,即便日后入宫像外祖母那样枯守一座空城,也可以藉着他曾带她给的一点温暖度过孤寒无依的漫漫余生。
她这一十六年来,时时事事都以家族利益为先,哪怕一回也不曾任性过。那么就让她任性放纵这么一回吧,只当圆了她这一场少女怀春的绮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