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是爱吧
他的鼻尖余香犹存,可充满生气的温暖与心跳已然双双离去。
险峻嶙峋的山石间,早没了呦呦小鹿的身影,复又回归一片空寂。
他的手中余温尤在,却已经再度空空如也。
陈稷怔怔的,两眼发直的看着前方,空荡荡的前方,空无一人的前方。
他不敢回头去面对此时的卫雩,只好对着屏风上绯红如轻云的鹤氅,发呆。
卫雩拿手撑了头,抵在小圆桌上,侧过身子,同样背对着陈稷。
她用手捂着嘴巴,极力忍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能忍住,猛烈的咳嗽起来。
陈稷一惊,这下是真的什么旖旎的念头都没有了,他吓得不行,回身一步跨到卫雩身边。
一手去抚她削瘦的背,轻柔的帮她顺气,一手熟练的以背去贴茶壶,欣喜的发现,水还是温热的。
陈稷立刻给卫雩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的喂她喝了。
卫雩顺过气来,又低垂着眼眸道了声谢。
如此一来,两人好似又恢复如初了,一如从前那般相处。
陈稷就想去请老大夫过来,被卫雩摇头拒绝了。
她觉得浑身不舒服,难受的紧,实在无法忍受,便低声道:“我想沐浴。”
陈稷捡起落在地上的狐皮裘,上面还残留着砂石摩擦过的痕迹。
他记起她昨日的遭遇,又记起他刚才的冲动之举,身子便是一僵,无有不应的,依了她。
但为了卫雩的身体着想,他好声好气的哄她道:“你先歇息,我去给你把衣物过过滚水,晒晒太阳。等下午干了,温度也正好合适,你也歇息好了,我给你寻个干净的大浴桶来,你好好泡泡热汤解解乏好不好?”
大浴桶倒不用愁,他在店里有看到现成的。若是卫雩喜欢,他还可以给她弄到鄢县去。反正有小将军的车船呢,不怕费事。
倒是他给她买的那些新衣,张蓿拿回来的时候,被揉捏得一团糟,都被人翻过了,皱巴巴的,不成样子。
卫雩定然会嫌弃,他都嫌弃得很呢。
陈稷也不是没想过重新买过,且不说来不来得及,就是想买,也是肯定买不到的。
店家当时就再三强调了,用的本是从府城的大商行,寻摸来的绫罗缎子。
货真价实的好料,整个南郡都没有的,贵自然是有贵的道理的。
所以,他只好折中一下,洗洗将就了用吧。
等到了鄢县,就赶紧扔了,再想办法买新的,免得卫雩以后看了,勾起不好的回忆。
卫雩听了,就默默点头,表示同意了。
两个人一下子没了话头可说,偌大的屋子里,好一阵令人尴尬的静默。
卫雩双手撑在桌子上,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稷也低头看地,心慌意乱的,无措极了。
他就跟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臊眉耷耳的,支棱在卫雩身前,嗒焉自丧的,等待心上人的裁决与惩罚。
他丧魂失魄,每一刹那都比前一刹那更加灰心短气。很快,就几乎是万念俱灰了。
卫雩乍然抬头,见他这幅形槁心灰的样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中的那点子不渝,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默了默,见他神色越发黯然了,便主动去戳了一下他的手背。
陈稷愣了一下,觑眼看去,不忍她仰头辛苦,就蹲下身来,半跪在她身边,自己仰了头去看她。
一双盛了朗月星子的眸子里,盛满了羞愧内疚,硬朗英挺的脸上,写满了忐忑不安。
看着,真是可怜极了。
卫雩就伸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偏过头去,小声嘟囔了一句,“没关系了。”
以陈稷做斥候的狼耳朵,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他顿时松了好大一口气,坐倒在地,恨不得抱着桌腿子大哭。
陈稷也真的抱住了桌腿子,把自己藏在了桌子后面,不想让卫雩看见他脸上丢人的表情。
卫雩暗暗捂自己的腰,看得哭笑不得。
现在这么怂了,方才怎么那么能呢?
卫雩不再理会躲羞的陈稷,又歇了会儿,就拖着逶迤的身姿,趟过绯红华美的鹤氅,绕过屏风,自去歇下了。
陈稷都不敢去扶她,就立在屏风之外,胆战心慌的看着人离开。
直到卫雩安然躺下了,他才提了角落的包袱,转身出去。
自跌宕起伏的心绪中回过神来,陈稷就注意到了,卫雩并没有说中意他。
他的问题,被她巧妙的回避掉了,他竟然都没有发觉。
他大概是太想她中意他了,下意识拒绝了她不中意他的答案,也回避了她的回避。
陈稷好生惆怅,惆怅得想学秦王,去绕柱转圈圈。
他心爱的姑娘呀,就像那天边的云朵儿。
他一眼就能看见,甚至可以感受到她清清凉凉的、令人沉醉的似水温柔,却并不能真正触及。
为什么要对他说谢谢呢?
她的谢谢,就好像她的对不起,带了一种令人绝望的柔情,带了一种濒死之人的宽容。
总有一种诀别的意味。
每每让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陈稷心惊胆战,又是心寒,又是心疼,却徒然无计可施。
他喜欢的姑娘啊,可真是铁石心肠呀,明明是水做的好人儿,却一点都不好打动。
好似,朗朗山间捂不住的清风,似乎随时都会乘风归去,把自己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浑似,雨后荷叶上晶莹可爱的露珠儿,变成了人间的小仙女,他好怕太阳公公一出来,他的小仙女就会消失不见。
陈稷的心,甜蜜又沉重。
暗地里后悔极了,好怕因了他今日的鲁莽冲动,让卫雩更加坚决的一去不回头。
卫雩躺在床上,明明很困顿,闭着眼睛却无法成眠。
说不生气是假的,要真生气罢,倒也不至于。
然而,她都还没说什么,陈稷就将自己折磨得不轻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是出于真挚的爱意,还是纯粹的欲望,她还是能分辨清楚的。
或许兼而有之,但最后占上风的,或许是爱罢。
卫雩不禁想起了难产而亡的娘,还有郁郁而终的爹,他们之间也是爱吧。
也正是爱吧,让他们双双步入了,英年早逝的结局。
他们这样,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她呢,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卫雩不禁回望了一番自己短暂的人生,恍然惊觉,原来她的运气,并不差呀。
虽然生不逢时罢,但在厄境之中,总是能遇到愿意对她很好很好的人。
比如她娘,比如她爹,比如与她非亲非故的兄长,比如老夫人。
再比如,陈稷。
只是,他们全都先她而去了,她爱的人,爱她的人,似乎总不能长久陪伴在她身侧。
那么,遇见她,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还是,算他倒霉罢。
卫雩想,她就要自己高兴高兴,不想再顾忌这顾忌那的,若是人生的尽头,竟然还是憋屈。
也未免太冤了。
她必是不能继续欺负自己的,只好去欺负别人了。
那就,算他倒霉罢。
被卫雩认定倒霉的陈稷,他挤着笑脸,出得门来,脸皮子就哐当一下,垮到地上去了。
他满心懊恼,垂头丧气,也懒得去踩院子里掉了一地的眼珠子,把包袱放在了廊下石台上,就径直穿过院子,去了前面的铺子。
他打算先去看看除了浴桶,还能给卫雩添些什么物件。
张蓿端了煎好的百部汁出来,正好撞见焕然一新的陈稷,惊得差点把自己手中的罐子扔出去。
他傻眼的看着陈稷扬长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胡子一去,起码少活了十年呀。”
癞子爷在井边垒了土灶,放了大釜烧热水,用来煮衣物。
他本来在埋头塞柴火呢,听到动静抬头,一眼就看到凶相毕露的陈稷,就不敢再去看第二眼。
他把狗啃的光秃秃的脑袋低得死死的,生怕陈稷过来找他茬,就把柴火塞了一满灶。
老大夫在廊下晒太阳看药炉子呢。
被浓烟熏得连连咳嗽,忍不住拿树枝子砸了下大釜,提醒癞子爷不要再胡塞了。
老人家见识广,瞄了一眼新陈稷,稍稍惊讶了一下下,就没在意了。
二宝蹲在大水桶里,在院子中间,晒着大太阳,洗大澡搓泥巴呢,由着张小郎和张蓿两个,轮流给他洗洗涮涮呢。
他是院子里,唯一一个看得两眼冒星星的,暗地里,把自己拜师的决心,又上了一层楼。
张小郎的观感就完全不同了。
他抱了一堆干净衣物过来,一下就被陈稷瞬间阴郁的眼神给秒了,脱口就道:“哇,好凶!”
少年在心底默默忧心,难怪他家小主子降不住这人,看着就很桀骜难驯呀,不会反被压服了吧?
他爹就完全是无奈了。
他在前面整顿铺子,盘点货物呢,然后陈稷就进来了。
进来就扛了角落最大的一个浴桶,摆在屋子正中间,然后就噼里啪啦,望里面扔东西。
什么擦身的葛布巾子啦,沐发的皂荚子啦,浴身的藻豆啦,梳发的椫栉啦,洗衣服的木盆啦,都挑拣了最好的,往里扔。
还有配套的小浴床啦,哦,就是放在浴桶里坐着洗澡的小凳子啦,以及沐盘啦,水壶啦,葫芦瓢啦,丝瓜络啦。
只要可能用到的,也全都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