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如果不是说话时雨水恰好滴进眼底惹出嘶的一声，这在小说里起码得是个值得情绪烘托的遇见戏码，冯笑有点职业病地惋惜。
而现在，童小江正手忙脚乱地揉眼睛，脑袋压低时，能清晰看见头发被淋成一撮撮倒伏的小麦，又凄凉又搞笑，于是她没忍住弯了下唇。
然后，就很戏剧性地被抬起的目光捕捉到。
……这可太尴尬了。
冯笑微微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尴尬蔓延，对方也瞧着愣了一瞬，但很快眼睛往她身后瞟，意外道：“张老师？”
不等问，便远远地传来声她刚听过的嗓音：“小江？”里面含着熟稔的惊喜，“好巧，这里都能碰上。”
张斌？童小江认识张斌？
冯笑脑子嗡的一下，茫然回头看，张斌正与同行人耳语几句完，几步走近，同行人也眼熟，同样是主办方的老师。
身边掠过一阵风，童小江已经迎过去。
她捏了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脑中不期然浮现之前不凑巧听到童小江与乔帆对话的尴尬，赶紧抿抿唇往边上闪。
不料张斌与童小江略略招呼几句，便看向这边：“冯笑，你没带伞吗？”
冯笑一顿：“没事，这雨下不久，我等等就好。”
她僵硬地冲张斌笑，手指来回碾着针织衫下摆，双臂几乎要把身体夹成长条。
可张斌依然不赞同：“要是雨一直不停，你不准备走了？”他想提议送一程，童小江却突然插进话：“张老师。”
对方把他视线拉回，轻描淡写：“这样吧，正好我要去楼上拿东西，带把伞给您学生就行。您还有事吧，不用担心这边。”
童小江对张斌的态度也是放松的。
冯笑悄悄纳罕，一个明江师范的老师，一个明江大学的学生，这两人到底之前有过什么交集？
她想不到，只能看见童小江说完，张斌皱紧的眉头顿时松开，点点头后又走近对自己温和说：“你跟小江去吧。”
没有询问冯笑与童小江的关系，也没有介绍自己与他的关系，说完转身招呼同伴，很快走向另一侧走廊。
冯笑目送张斌离开，很久才眨了下眼，有种明明很多信息出现在眼前、却又轰然消散的微妙感觉。
“冯笑，这边。”童小江道。
她回神，先追过去。
冯笑一路跟童小江上到五楼，在看到门上“宣传部”的标识字样又愣了下，直到对方走进屋里喊她，才又回过神。
“我开个空调，你把门关上，这边随便坐，我去里面换身衣服，咱们一起走。”童小江的介绍言简意赅，踩着关门的尾音落在她耳边。
砰的一下，心脏都忍不住轻颤。
冯笑深吸口气，强迫自己不要盯着那扇无声的浅棕房门，扭头环顾四周。
宽敞但陈设简单的办公室，几个摆满文件的工位加小茶水区，还有墙上贴的公告栏，上面卡了几张照片。
她犹豫稍许，又架不住好奇心总往上冒，遂悄悄看了眼紧闭的浅棕房门，才轻手轻脚地凑过去。
照片下方写着时间地点，都是今年五月份的学校活动，外加一张结束后的团队聚餐。
冯笑盯着那张聚餐照片，渐渐出神。
明江大学宣传部的人员不算少，聚餐乌泱泱的一群，加上打灯也不讲究，人的脸或多或少都有朦胧感，但并不妨碍她一眼找到想看的人。
童小江。
他甚至站在第三排，还因为弯着腰，被前面人挡住了下半张脸，但或许正因为如此，笑意盛放的眉眼才在瞬间吸引了冯笑的注意力。
很不一样。
她描摹的男主永远都有沉默却武力爆棚的特质，在女主升级一路莽上的过程里，偶尔来次惊鸿一瞥，就可令读者念念不忘。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正向反馈，她才会接二连三地使用同套模板，而在心里镌刻愈深，却愈会成为与现实截然相反的样子。
这也是冯笑如此抗拒与童小江接触的原因，担心写作会受到影响。但后来她发现，影响是无孔不入的，而见识过现实，虚幻总在摇摇欲坠，还不如接受。
可接受的话，应该到什么程度呢？
现在，冯笑看着那份真实的影像，舒展的眉目将内心残存的幻影撞出道道裂痕，而她心里却被拨动了隐秘的一角，一种奇异的冲动隐隐破壳。
手指忍不住地在半空抬起，向上……
“在看什么？”突然有声音打断她的动作。
冯笑猛地转身，微微抽动鼻翼，像只惊慌的兔子。
可不是兔子吗？
童小江沉默看着对面微微睁大的眼睛，里面散落着细碎的波光，有种破碎的柔软感。
想起在楼下捻动的手指，他心下意识地一软，又无奈这姑娘的不安总是来得如此轻易。
“要喝水吗？”童小江放缓声音。
冯笑摇头。
他耸肩：“那你再等会，我马上好。”
“……不急。”冯笑看他走去一边翻找资料。
声音窸窣不定，心里的异动愈感强烈，她终于没忍住，轻声：“那个，你怎么……会在宣传部？”
他手一停：“什么？”
冯笑呼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去别的部门。”
童小江把找到的文件袋捏手里，直起腰转过去，扬起眉：“比如呢？”
她一愣，没想到他会把问题回抛给自己，在脑子里匆匆摘取：“体育？网球？”
“没报。”他淡淡说着，顿了下，忽地走过来。
速度太快，几步就到冯笑跟前，惊得她连反应都慢半拍，错乱地后退一步，差点撞到后面墙上。
“当心。”他忽地伸手，同时一声轻哼。
宽大的掌心贴紧她的肩胛，柔软里带点骨骼的坚硬，略高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与她的皮肤缓慢贴合。
冯笑微微张嘴，却发不出声，来自脑中的嗡鸣不知何时散去，她甚至都听不见一切，除了隆声大震的心跳。
是她的吗？
冯笑抬不起头，尚且自由的拇指与食指又开始相互捻动，一下下地迅速又使劲，是某种秘而不宣的焦灼。
突然之间，颤动的手腕被某种突起的冰凉碰了下。
她一个激灵，然后，一缕若有若无的鼻息喷在她耳侧：“你——”
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冯笑仰起头，在与那双真诚的眼睛四目相对时，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靠得更重，却见对方拧了下眉心，嘶声同时落在耳边。
她终于反应过来：“对不起对不起。”
仓皇跳到一边时，又忍不住扫过童小江甩动的手背。
公告栏下方有突起的横条，金属质感，此刻已在那里留下微红且方正的形状，而另只手里，正抓着柄折叠黑伞。
“给。”童小江眉目平静，声音纹丝不变。
冯笑盯着突起的伞尖，只想拼命捂住脸。
递把伞的小事而已，怎么会发展到这么乌龙的一步！
尴尬造就的氛围不会轻易消散，偏偏童小江又没再拿其他话题冲淡，两人一言不发地下楼，冯笑逃命似的告别，他也只是轻轻嗯了声，就是当再也看不见那道仓皇没入雨帘的背影后，才长长呼出口气。
宿舍里，林铮正兴致勃勃地拿拐杖走来走去，见童小江推开门，从头到脚都湿淋淋的，吓了一跳：“不是说去拿伞吗？”
“哦，光顾着交资料，忘了。”他开始脱衣服。
林铮呆滞地哈了声：“那你人总还在致真楼吧，回去拿啊。”
童小江扯过毛巾擦水，淡声道：“忘了。”
林铮闻言，忍不住往他那边挪了一步：“你没事吧？”他眯起眼，在不断切换的毛巾间隙里，敏锐抓住对方耳朵的颜色。
发红，且很红。
童小江还不知道自己被室友关注到了具体位置，闷闷地擦了一气，最后把脸埋进扎人的毛巾里面。
怎么心脏还是跳的这么厉害？他烦恼地想，眼前因手掌不自觉的挤压冒出些怪状奇形，但渐渐的，出现了一抹光洁的前额，细碎的发沿稍颤。
那是拦住冯笑后的情况了。
当时的情形童小江来不及多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突然后退，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往公告栏上撞，更何况万一撞到什么地方不舒服，得不偿失。
所以他果断采取行动，然后……就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也被影响了。
其实童小江倒也不是很惊讶自己会关注到冯笑那边，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经对冯笑不时的变化好奇过——
这是个有点奇怪的姑娘，当你接受了她的怯懦时，她会冷不丁地亮出一爪子，可当你决定说服自己对方就是如此反差时，她又会重新回到原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会免不了地让人想去接近，想去探寻更多，如果可以……
童小江神思游离，肩膀突然落下某种重量，他一惊，转过去。
林铮不料被掀开，差点滑倒，赶紧抓住一旁梯子：“童小江，你到底什么情况！”他眼睛瞪大，不可思议道，“你脸好红！见到谁了？”
“你管我。”童小江冲他翻个大白眼，坐去自己桌边。
但最后的疑问又提醒了他，他沉默片刻，掏出手机。
身后林铮还在吱哇乱叫，童小江已经完全不去理会，从微信里找出许久不聊的北沂，给他发去消息：
「我今天见到张斌了，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