袒领
楚鸢今天可不好哄,她到了自己家,气场自然也回来了。
“这件袒领襦裙上身挖的洞太大了。”她背对他坐在小竹凳上,愠声抱怨。
易峥心想,这可不是衣服的问题。
他温和道:“回自己家,想穿什么穿什么,自由自在不好?何况,这里也无外人。”
他这话刁钻又圆滑。先是用“自己家”说服楚鸢,又一句“无外人”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如此一来,楚鸢若是真在意,反而显得生分,无形中就得罪了他。
“可是那么多人都会看到的……”
她瞥了眼窗外。蓝川带着侍卫正清扫院落。
“他们何时敢正眼看你?”
能被他带出门的手下各个都是心腹,察言观色领略得炉火纯青。楚鸢在他心里的分量,那些人哪个不是心知肚明。谁又敢多看一眼?
觊觎主上的女人,那是找死。
“小幽山的世外医仙何须在意俗人目光。”
他又露出温和的笑脸,每次他这样笑,楚鸢都觉得有点违和。
倒不是不好看,而是过于反常。在她刻板印象里,这副人畜无害的表情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脸上。
“什么世外医仙,你胡说什么呢。”
楚鸢捻住一缕发尾,垂头埋怨他,声音里却带着笑。
“你不是医仙,谁是?”
“之前村里人都不这么说,也就你胡说八道。”楚鸢托腮嘟嘴,“而且我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在世华佗,一点也厉害……”
“什么叫都不这么说?”易峥笑着质问,“你们村都是些什么人,聋子、瞎子?难怪你治不好,这些病多半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这都哪儿跟哪儿。楚鸢被气笑了,转身回他:“我看你才是聋子瞎子,管一个不入流的山野女大夫叫医仙!”
易峥不留痕迹地快速瞥了一眼袒领。深邃的线条把白花花、鼓囊囊的两大团分开,上衣被这巨物绷得格外之紧。
发乎情,止乎礼,只一眼,易峥用极强的意念逼着自己不再留意那处。
见他神情自然,楚鸢放心了下来。总之一会儿天黑就换寝衣,不用再穿这件。更何况外面下着雨,她也不出屋子。外面的人想看到都难。
算啦算啦,不生他的气了。
楚鸢安顿好,坐到竹床,掏出方屿的第二封回信。
千秋节回府那夜,她又给哥哥写信分享了宫中见闻。她昨日特意去驿馆取回来,就等着扫墓后躲在竹屋小窝里单独看。
“你怎么还在这里。”
易峥也坐到竹床上,手指敲打大腿,“不是说招待我?”
楚鸢瞋他一眼,泡了龙井,倒上端过去。这才坐回床边打开了信封。
易峥轻晃茶水,刚抿了一口,又见小姑娘扭头张望他。确保他没有偷看,才安心默默读信。
一会儿,她看完了,很不解:“哥哥总爱夸你。”
易峥笑眯眯:“可见屿兄慧眼识人,深藏不露。”我总不能说是我写的啊。
这话她爱听。楚鸢思索着点点头,“有道理。哥哥不会骗人的。”
易峥冷笑。在她心里,方屿的话果然比圣旨还神圣。
眼底凉意泛起,心中不为人知的小心思又开始发酵。楚鸢满眼都是那张写有哥哥字迹的信纸,哪里还在意他那点表情。
“本侯累了,要休息。”
瞧他这架势,是要占了这张竹床。
“侯爷真要宿在这儿?”楚鸢惊道。她以为他送她回山后马上打道回府呢。
“山上清闲,我难得自在。你说了要招待我,岂能反悔?”
“楚鸢当然不会反悔。只怕侯爷睡不惯这么硬的床。”
易峥直接躺下,用行动摧毁了楚鸢的质疑。行军打仗之时,没有床也能入睡。再苦再难的环境,他都经历过。
如今睡在心爱之人的竹屋里,是他的荣幸。
一条毯子覆上来,楚鸢帮他盖好,伸手将他披散开的马尾规整好。
“公子颠簸一路,实在辛苦。你且好生歇息,楚鸢去做饭。”
“等等!”易峥匆匆瞥了眼她抖动的领口,“不必出门,唤蓝川即可。”
“可你不是让我招待吗?”楚鸢眨眨眼。
易峥:“……”
牛毛细雨下了一夜,易峥也鸠占鹊巢一整夜。
翌日,楚鸢从对面爷爷生前的房间出来,穿一条窄衣小袖的绯红衣裙,浑身上下裹得严严。
“公子,我带你去山上玩。”
用完早饭,她不由分说地想出门散心。
雨过天晴,今日阳光明媚,山林间四处都是清新的空气,伴着清雅的花香草香,漫步其中,一切烦恼仿佛都能消散。
复得返自然的欣喜延续着,楚鸢动若脱兔,比昨天还亢奋。
“这般急?”
“是你太慢啦!”
他本来就不是来看山看景的,自然也不着急。眼下被她嫌弃,易峥只微微一笑:“你平日都是这般招呼客人?”
我可没见过你这么慵懒的客人,楚鸢腹诽完,只好走回去寻他。
即便周遭侍从死士密布,他也不想让她远离自己。
“昨夜没睡好。”他给自己的怠惰找了个十分合理的借口,把锅甩给了前世养伤时就睡惯了的竹床。
“原来是这样。”楚鸢善解人意地颔首。难怪他精神颓靡,走都走不快。
“我不似你这般熟悉小幽山,照你这步调,一会儿我们就走散了。”
楚鸢揪起他革带上的玉佩穗子,“那我领你走。”
“你这样它会断的。”易峥笑着暗示她。
“不如换个地方牵。”
换个地方……
楚鸢看见了他的手。
易峥的眼睛又笑弯了,他这副温和的模样简直像个温和的大尾巴狼,披着羊皮的那种。
“嗯,好。”楚鸢同意了。
她两个指尖揪住他的一处袖口,小心翼翼地拉着他往前走。
易峥的笑一下僵在脸上,宛如万年冰山,任阳光再灿烂,都融化不了。
“我身上……”
“没有毒也没有刺。”楚鸢抢先说:“可是男女授受不亲,我一个小老百姓可以不介意名声,但公子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被我玷污呢?”
易峥拧起眉心,不知如何回复。刚要批她自轻自贱,她就扭过身子,正对着他倒退着走路。
“知难哥哥可是要生气啦?”楚鸢咯咯笑个不停。
两个月的相处,她摸清了易峥脾气秉性。刚刚故意不去碰他的手,就想看看他的反应。
楚鸢不是闺阁里养出的大家闺秀,平日跟着爷爷行医没少看男男女女裸露的身体,肢体接触更是家常便饭。
可此一时彼一时,易峥是什么人她还不清楚嘛。平日一本正经,私下纨绔起来,为了解闷时常欺负她,取笑她。
刚刚那个暗示肯定又想逗她,害她出丑。
“只有话本里私定终身的男女才牵手呢。嘿嘿,我知道这个。”
他嘴硬:“我又没让你牵我的手!”
“你最好是。”
“不信?”易峥气结,“我何时骗过你?耍过你?”
“你敢骗我试试,我就再也不理你啦。”
她笑得敞亮,拉着他的袖子,一步一步地爬山,金灿灿的日光穿过密实的树叶,将斑驳的光箔映在她皙白的脸上,美得像画中走出的仙子。
她这副模样,易峥哪里还有脾气。
罢了,不牵就不牵,她开心就好。
楚鸢一路领着他登山,说是要去后山看瀑布。
小幽山是皇城外最偏僻慌乱之处,人迹罕至。易峥握住唐刀,警惕看向四周。
荒郊野外,只有他们一行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附近有我小时候发现的秘密基地,我带你去……”
楚鸢还没说完,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长空,随之是利刃相接的霍霍声,惊起一只只四散而逃的鸟雀。
四下的侍卫立刻拔刀戒备,将他们二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护住。
楚鸢惊得身子一颤,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她下意识缩进易峥怀里,小手抓着他的革带,抖个不停。
易峥一手护住她的后肩,吹响竹哨,隐秘的树丛中不知何时窜出一个黑衣男子。那人身轻如燕,快速跪拜在易峥面前。
楚鸢偷瞄一眼。她依稀记得,那日从听雪居被易峥抱出来时,地上的黑衣人和眼前人是同样的装束打扮。
“参见少主,奴今早派人排查山林,并未探出异常。想必、想必是此刻刚入山的流民……”
易峥望着那名死士,眼锋里淬着火:“一炷香,禀明情况。否则,自我了解。”
“是!”死士来无影去无踪,匆匆寻去后山。
“公子……”楚鸢抬头,眉毛撇成八字。
“我们先回去。”
楚鸢摇头:“我也想去看看。”
“不怕”他将她那缕凌乱的青丝别至耳后。
“害怕呀。可是后山一定又有投奔亲友却遭匪寇残害的难民,他们可能需要我。之前小幽山就老这样。”
原来她生活的环境竟如此危险。
“报!”死士也不知从何处窜出,“少主,我们的人在后山发现被山贼打劫的一伙流民。”
“眼下山贼已被制服,那群流民死伤惨重,只剩下几名妇孺。”
易峥面无表情地颔首,而后拉住楚鸢的手,就要带她下山。
他刚迈出一步,身边人连动都没动。
易峥扭头,看见楚鸢坚定的黑瞳。
“公子,我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