陂堂柳
“锦!锦在家吗?”门口传来王陂脆生生的叫唤。
林锦拉开门一看,是着五毒补子鸾凤穿花袍、鹦哥绿纱罗裙的王陂,她手上擎个方形小锦盒,一脸笑嘻嘻站在门口,她身后站着比她高一个头的万俟宗,身穿佛头青夹织直裰,腰间系五色丝绦,两人穿着倒与端阳分外相合。
林锦赶忙福一礼,“县老爷您怎么来了?”
万俟宗怔愣地盯着她,眼前这张脸分明熟悉,却是白里透红,素净五官明媚张扬,身上还是那套洗的发白的褐色袄裙,“你……你是……”
林锦不自在起来,忙侧身捂脸。王陂看笑话似的盯着万俟宗,“没见过美人儿啊!”
万俟宗回过神,磕磕巴巴道:“我……我二人不请自来,颇失礼,陂子说要来送你个礼物……”他呆子似的,突然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林锦疑惑地望向王陂,王陂眨眨眼,“端阳节好友间要互赠钗子的,以前没人送过你吗?”林锦摇头。
“可怜见的,我带了只艾虎符钗,你要回送我什么呢?要不把你自个送给我吧!”王陂浅笑嫣然,摸向她白皙柔嫩的脸,好久未见到她这般模样了,着实有些想念呢。林锦日子过得紧巴巴,哪有钱买劳什子钗簪,她不过是借过节送她些体己罢了。
如今她也不在礼仪房了,自然也不吵闹着让林锦去做奶妈子了。
“你可不许暴露我们锦是大美人的事情,不然她要被骚扰了就是你的罪过了,”王陂噘着嘴转向万俟宗。
那万俟宗也浑不在意,眯着桃花眼不住点头,“自然自然,锦姑娘自力更生,比你这样吃软饭的好多了,本县都想给她立牌子了。”
“你瞎说什么呀!”王陂一个爆栗,气鼓鼓的,“老娘给你洗衣做饭的,你还嫌弃上了?”
“不敢不敢,你是我祖宗成了吧……”
林锦笑看二人斗嘴,她凤眼斜飞,捂着嘴朝王陂眨眼,王陂回她一个拿捏的眼神。
李氏久不见林锦回,门口喊了声。
“额,快请进来吧,”林锦请两人入院。
陈庭璧是万俟宗下属,长官来家,却也没见他拘束,绷着那张冷脸介绍他与白玄认识。
万俟宗一个小小六品知县,在当朝状元、六品的翰林院修撰面前,也不过就是个比芝麻大点的官儿,他也不敢摆谱儿,脸面摆的极低,滑不溜秋的。
心里对陈庭璧更多了些顾忌与好奇,他居然会认识状元爷,据说这位在殿试上一鸣惊人,今上对他分外器重,不过放他在翰林院历练几年,待他一朝入内阁,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陈庭璧武艺深不可测,夫人貌美温婉,儿媳又是个绝世大美人,这样一家人却藏于市井,以万俟宗的机灵劲儿,早从这其中嗅出些不同寻常来,只他看出这家人心善,秉着难得糊涂的人生智慧,并未放手调查,在他看来,谁还没些秘密呢?总是刨根问底的人很讨厌的。
白玄也对这位刚上任不多久就被多名御史弹劾的宛平知县印象深刻,他的手段不知怎么偏对上了今上的口味,他记得当时今上说了句,“取之于奸,用之于良民,那些人怎么就容不得个知县了?”
今上性子邪性,没有臣子能在他身侧待够五年的,他惜命得很,吃着天师为他炼制的丹丸,自诩参透众生,总以一种深沉而奇特的眼神睨人,白玄殿试时,圣上就问他话,当时一抬眼望到那双眼,就让他犹然生冷。
圣上说,他名字里这个“玄”字很绝,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五术为之玄,万物之为玄,他很喜欢这个字。
白玄恍惚觉得自己这个状元名号也多亏了这个名字,而不是他自己的才学得到圣上的青睐。
学成文武,常伴君侧,是为实现立天地民心的抱负,这么一想,也没甚要紧。
人的缘分很神奇,不过一面,相谈甚欢,于国事、于民生,竟有惊人之见,白玄发现这个举人出身的知县,竟与他有很多理念相合的地方,且他曾在地方上任知县,施政方式往往出人意表,白玄很喜欢他,于是相约下次把酒言欢,常来常往。
王陂坐在葡萄架下逗恒儿,万俟宗挨过来,从架子上随手捞了串葡萄放到嘴里,“这是锦姑娘的儿子?长得竟这样好看,你不觉得他很像陈捕快吗?”
王陂一脸不可思议地拍了他一巴掌,“你眼神儿不好吧,这孩子与陈家人没有任何瓜葛,怎就像陈捕快了,你再瞎说!”
“这不是陈捕快孙子吗,怎么就没有瓜葛了?”万俟宗一时不知哪又说错了,眉头都拧出川字。
“这孩子不知是谁的,反正不是陈家人的,你日后可莫要瞎说,尴尬的是你……”
万俟宗半晌反应不过来,一副受打击的样子,原来坊间传闻还能有假?《七品县令舍弃糠糟妻离京赴任,如花美眷一朝生子遭毁容》,这些竟都是谣言?
王陂努嘴挑衅,“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儿啊,锦的孩子就是她一个人的孩子,没有你们男人的事儿。”
万俟宗噗嗤一笑,“没有男人她一个人怎么生出孩子,你二十多的人了连这个都不晓得?”
王陂气得脸面通红,“我那死了的丈夫是个阉人,我如何知道这些?不过是锦这么跟我说的罢了,你就当孩子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就得了?做什么与我饶舌?”
万俟宗讪讪,王陂是个嘴皮子不饶人的,他若不道歉,两人今日是不要回家了。
林锦听到争吵声,跑过来抱起被吓到憋嘴要哭的儿子,“有话好好说,二位是怎么了?”
万俟宗再见到林锦有些尴尬,他也不是看不起未婚有孕的女子,不过是因她身上奶香味太重,又长得邪魅,害怕自己被蛊住,他本就是风流坯子,看到美人嘴皮子就想过瘾,那艳诗轻佻,说给教坊的娘们她们爱听,说给良家子是要被暴打的,可林锦这样的女子,太容易勾人魂儿了。
“没什么,她就爱与我斗嘴。”
宝儿见到母亲,小嘴啄啄就要找“食物”,林锦有些臊红了脸,也没听清他后面的话,头压得低低地嗯了声,抱着儿子快步走开了。
王陂叱了声,“你脸红什么?”
万俟宗着实是怕了王陂了,他苦着脸,腹诽这真是个河东狮,要是谁娶回去了不得被磋磨死,哼,他才不会喜欢这个臭婆娘呢。
“见到锦姑娘这样的大美人不脸红的人才是怪物吧,红就红了又能怎样,吃了人家的角黍,也送了礼,该回去了吧!”
“哼,你们男人真烦!”
两个人告了辞,依旧拌着嘴回去了,巷子里一青一绿,一高一矮,倒是极相配的样子。
林锦站在纱窗边,笑得比月下老人还慈祥。
——·——
送走两人,陈家才关了门。
陈庭璧坐在上首。
“我排查了一遍,就陈三千这个人最没谱,他与苏俊在外面买卖人口,他不被抓住最好,自己手上不干净,被官方通缉,不定还在哪猫着;倘被抓住,狗急跳墙,肖想着戴罪立功的话,我们会被他第一个供出来……”
桃花村的人都知道苏俊那个买回来的媳妇和陈春关系好,陈家人一朝失踪,苏俊被杀,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端倪,但桃花村的人因陈庭璧致富,无缘无故的,他们也不会到处罗唣,桃花村不过一百里开外的小村子,一般人真注意不到那里。
“陈三千是不是长得瘦长脸,獐头鼠目的?”林锦开口,“我刚被送到桃花村时,有个男人与苏俊一起来接的……”
陈庭璧点头,“无疑就是他,他二人勾搭成奸,看来早早就做了那等断子绝孙的买卖了。”
林锦这时才知道那婆子竟再次告官,苏俊花银子买了她,性子又阴森恐怖,若他不死,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安然,她心里也觉得他该死,若他真的买卖人口,那就是千刀万剁也死不足惜。
可大乾律法严明,她好怕陈叔因她而出事。
那张妈妈紧追不舍,九成九是顾氏在背后指使呢?
她以为是自己害得她被父亲休弃吗,她在别庄的日子应是不好过,又知道林锦还活在某处,便像毒舌一般死咬着林锦不放,千方百计要寻着人,找着了又如何呢?杀了吗?顾氏自己还有个做亲王侧妃的妹妹,再不好过会有林锦不好过吗?
她没有受过苦,上辈子也是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因心疾不能有大的情绪起落,她就连祖母去世都没有哭,她像个无情无绪的精致傀儡。
而她现在这具身体,前十六年也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娇养着,活在精致的鸟笼里,离了庇护,又怎懂得如何飞起来,又如何觅食?
若不是陈家人帮助,她早就死了。
陈家人遇上她也是倒霉,是她连累了他们。
林锦努力抑制自己的哽咽,“是我又给大家添麻烦了!”
“锦儿,我们是一家人,你心善,宛姨喜欢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见外的话了,我们救你是心甘情愿的,”李氏细语安慰,握着她的手温凉,像母亲的手。
林锦呜咽了声,她笼着双手,说话细声细气,生怕自己落了泪。
“我怀疑是我那嫡母,她私底下指使张妈妈报官,就是为了找到我的行踪,我也不知那个人为何这样恨我,恨不得我死。从前我父亲是想把我送去别庄,是她把我卖到桃花村,到这个地步了她还不放过我。”
说到这里,她胸口突然翻涌起恨意,这情绪像烈火突起,灼得她眼角泛红,她上辈子从未有过这样激烈的情绪,她捂着胸口,痛得喘不来气儿,“不瞒大家,我爹是户部左侍郎苏烈,我是苏家五姑娘苏锦绣……至于孩子的父亲,恕我还不能说……”她一脸茫然地盯着地面,泪水在黑砖上晕成一团一团花簇,其实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