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今天上学前，我娘特意从箱子最下面翻出来一条又宽又大的长巾给我，让我围在脖子上，叮嘱我真的到了男人多的场合，一定要拉高了遮一遮。
我们这种巷里人家的女人，平常只在巷子里和巷尾菜市场活动，就算是中年的婶子们，没有男人和儿子雇车，也轻易不会走出巷口那座大牌坊。
要是真的有陌生男子进了巷子，婶婶们也是急着找自家男人出来应对，同时新媳妇们、大姑娘们要赶紧进屋，我们这种有可能好奇探头探脑的小女孩，会被婶婶们亲自赶进后院的。
所以长这么大，我从没有独自进入充满男人的封闭空间，我现在特别紧张，紧张的伸手去拉长巾，但是表姐嗤笑起来：“里面的男童，都是你未来的同门，你现在已经不是里巷的女童了，你将会成为一个童生。”
童生，可不会用布巾遮住自己的脑袋。
我仍然很害怕，我现在还不是童生，我只是一个连大牌坊都没有走出来的普通女童啊。见到男人我自然会害怕。
表姐闻言叹口气 ：那可就不妙了啊，这屋里的男童顽劣，欺软怕硬，要是看到你躲躲闪闪，遮着脸进去，怕是一拥而上欺负你，到时候你一下我一下，拉扯你的头巾。
我被表姐的描述吓坏了。恨不得转身就跑。
可是我还没有抬起脚，转得很快的脑袋瓜子就立刻告诉我，不能跑。
我答应表姐了，我已经答应为了她进私塾，哪怕这件事儿很荒唐，但我记得当初表姐因为没有男童愿意和她互保的失落。
我从没见过表姐那么难过。
我对自己说，表姐才十四岁，姑父也给她找好了倒插门，所以就算她用好几年来做一件荒唐的事情，到时候也不会影响婚嫁，那就不用担心了。
我希望她高兴。
所以今天我一定要上私塾。
后来我回忆起来，不得不承认，当时站在私塾门口，我之所以有勇气进去，一方面是不希望再见到表姐失魂落魄的样子，另一方面，可能是算出姑父教的束修我爹赔不起。
可是内心深处，我自己都没有发现，还有个原因，就是我好胜。
我天性好胜，我愿意花几个小时偷窥婶子煮粥，就为了变成巷子第一的巧女孩，我也会三更天爬起来打水，就为了作第一个到井边的姑娘，现在面对一屋子男童，我的内心告诉我不能不战而降。
现在表姐激我，说那些男孩会欺负我。
我心里一下子就激动了。
来吧，难道我元元还怕你不成。
我扯下长巾，卷了几下塞进宽宽的褂子里，然后一甩袖子，走吧。
表姐还没反应过来，我就跨过了门槛。
“妹妹，等等你姐。”
我昂首挺胸，步伐坚定，直直走了进去。
屋子里已经坐了不少男童，大早上的有的在看书，有的在打闹，忽然看到我进去了，好几张脸都好奇地转过来。
我看见离得最近的那个男孩，年龄可能比我大几岁，这会儿很有兴趣地从头把我打量到脚，然后从脚打量到头，那目光，我很不舒服。
于是我凶狠地瞪回去。
“你瞅啥？”
大概我太凶了，他竟然快速缩回了目光，整个人似乎都缩了几分。
我对着他后背又瞪了几秒，确保他不准备打量我了，于是目光转向另一个男童，用力瞪他。
很好，他也转过去了，还嘟哝了几句，似乎是：“好凶。”
就是要这么凶。
我又看向第三个男童，这家伙个子高，年龄最大，于是我昂起下巴，挺直腰杆，瞪着他。
他开始摇头，说着什么有辱斯文，然后也转过了头。
我目光掠过整个教室，现在他们大部分都不看我了，只有几个小家伙，跟我弟弟差不多大，愣愣看着我。
这时候我表姐说话了：“诸位，看什么呢。”
他们顿时全都扭过头了，用后背对着我们，然后爆发了嗡嗡的议论。
“又一个女学生。”
“赵姑娘的表妹吧。”
“先生怎么想的。”
“这女孩子，她瞪我，哥，她瞪我，好凶。”
“不知礼数的丫头，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表姐拉着我走过教室，不理会他们，直接拉着我到角落坐下。她凑近我耳朵：“妹妹，他们就这样，我们只当作听不见，你真勇敢。”
我知道我很勇敢，我现在也很激动，因为我觉得，我刚才的表现没有输给那帮男孩。
可是，等一下。
我忽然想起大家都教育我，勇敢对于女孩子，不是个好词儿，于是我赶紧纠正：“姐姐千万别这么说啊，男人才是勇敢的，我总听人们说，男人是女人的主心骨，只有自家男人在，女人才会不害怕。所以女人总是需要一个男人的。”
表姐嗤之以鼻：“别听他们胡说，勇敢不分男女，昨天晚上，我们勇敢的元元，就敢自己走夜路呢。”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赶紧顾左右而言他：“表姐，这先生还在睡觉吗，等会应该怎么行礼啊。”
我这种里巷女孩，唯一学会的礼节，还是过年看着弟弟领红包的作揖，毕竟我进不去祠堂，也遇到不贵人，礼节这东西似乎是大户人家专属。我在拜天地的时候会拜就行。
表姐毫不在意：“不复杂，你跟着我来就行，咱们女学生不用女子的下蹲礼节，是男子的拱手礼，简单的很。对了，妹妹，昨天你背下来的三百千，你现在忘没忘，还会吗，要不咱复习一下。”
我表示记得记得，三年前女道士念的道藏，我现在都记得。怎么你想让我去给先生表演呀，为了你，倒也不是不可以。
谁知道表姐闻言赶紧拉着我的手，低声说：“不可，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个神童。”
看着我困惑的单纯大眼睛，表姐：“你会被这些男童欺负的。”
我环顾乌泱泱一片的男童，不想搭理他们。
我于是继续转话题：“不过你的亲事定下来了，我真高兴。”表姐不用做老姑婆了，我太高兴了，我娘知道了肯定比我还高兴，她这几年一想到表姐要做老姑婆，就愁得睡不着。
做老姑婆太可怕了。
我开始计划，反正我已经有未婚夫了，等表姐的倒插门女婿也找到了，我们姐妹两个的终身都能解决了。
正美滋滋幻想着，门口进来一个人，我眼睛瞪大了。
他，怎么来了。
我的未婚夫怎么来了！！！
我其实是有未婚夫的，是前一阵子我爹在外面喝酒的时候跟人定下来的，虽然他回来说的时候，我和我娘都跟天打五雷轰一样。
酒桌上喝醉了酒，就把我订出去了。
但是我们是正经人家，不应该食言的，所以我一觉醒来，就有婆家了。我和我娘都一脸恍惚，简直不敢相信，所以暂时表姐她们还不知道。
这次姑姑提出让我读书，未婚夫家其实还不知道，因为上个月，他家通知我们，他得到县里头大儒赏识，进城念书去了，半年回不来。
我本来还挺高兴呢，伤风败俗入私塾这事儿，能暂时瞒过他，谁料到我人才刚到私塾，他就过来了。
他是得到消息，过来责备我的吗，可是，谁走漏了风声？
我瑟瑟发抖，表姐看我表情不对，转身看过去，然后疑惑：“这小子怎么了，把你吓成这样，我告诉你，他是个笨蛋，这么大了还和小孩一个屋学习。“
啊？
他不是得到大儒赏识，进城读书了吗，我家还给他钱了呢。
表姐嗤之以鼻：“就他，他家最近花了大钱送他进城，你觉得这蠢东西，哪个大先生看得上，白白浪费钱进城去各个私塾拜访了一圈，钱花了不老少，这不，这小子花的钱，只证明了一个事实，县里的大先生们还是有眼光的。”
所以，我家的钱被他糟踏了？
这时候，未婚夫也看到了我，他愣住了，两只小眼睛瞪得乌溜溜圆：“丫头你怎么在这里。”
表姐：“放尊重一些，她是你的同门，一位女学生。”
我赶紧拉扯表姐衣袖，让她不要说，可是完了，我未婚夫的脸涨红了，他大吼：“怎么可能？”
有辱斯文，斯文扫地，伤风败俗。
他看上去快厥过去了，挥舞着袖子说：“你这样败坏门风的女人，我是不会要的，我告诉你，我要退亲！”
未婚夫要退婚了？
我要被退亲了，退亲的女孩子，没人要了。
我要变成老姑婆了。
我倒在地上，看着未婚夫拂袖而去，心里充满悲伤。
昨天晚上，我还觉得自己会顺利出嫁，表姐要当老姑婆，可是不过睡了一觉，表姐就要成亲，我却要当老姑婆了。
我就不该来读书。
我的未婚夫试图拂袖而去，谁知道大门口一头撞上了睡眼惺忪的先生，这会儿在墙角罚站。
我坐在他旁边，拿出碎布头开始纳鞋垫，争取和他夫唱妇随。可是他不领情，还要对着我瞪眼。
他眼睛那么小，就算瞪大了，看着也没区别。
不行我不能因为自己有一双大眼睛，就嫌弃他眼睛小，我和他订婚了，就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表姐已经被先生撵到那屋学习去了，我乐得从衣服下取出装满碎布头的包袱，敞开来开始挑选合用的破布。
不知不觉，铺开的包袱皮上摆满了破布，先生眉头开始一跳一跳的，目光看看我，又看看未婚夫，似乎想把我撵出去。
我求之不得。
可惜刚才表姐出去之前，当众从我兜里抽出喝茶钱，就那么正大光明地塞给先生了，冲着这点儿钱，先生似乎打算先忍一忍。
我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在教室的角落里铺了满地碎布头，看着活像一个走错地方的小女工。
一看就不是来读书的。
未婚夫看到这个可满意？
未婚夫瞅着被破布头包围的我，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他说：“真是一个老乞婆啊。”
他觉得自己娶了个老乞婆。
很好，弟弟口中的老姑婆和老乞婆，现在不是他表姐，而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