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梁把柱换
夜晚,我坐在正厅窗前,一手搭着茶几上放着用来垫手的软枕,撑额听着段少嬴在骂府上的察事厂太监。
“一群酒囊饭袋,这样大一个活人都看不住,还留着眼珠子做什么!”
姬九卿带我去祠部的始末并未声张,上至丞相,下到护卫,都还以为我是光天化日便让公主被北周的细作绑走了,今日街上段家二公子与暴民的冲突也成了很好的掩护。
“她往闹市走了,那边儿出了很大的乱子,我趁机跑了。祠部的马车出不了城,她一定率先更换坐骑,兴许在附近驿站找找看。”我虚情假意地提着无用的意见。
可怜段少嬴一边头疼废物弟弟捅的篓子,一边后怕我的闪失。我看着他凝眉怒目的样子,忽然感到有几分好笑,是那种岸上的人隔隆望着湖中月色,由内而外的轻松。
他明明哪里都没变,神情、脾性,和往常一样差劲,我却不似以往那么怕了。
先动情者失阵地,虽然我不一定能从这份情思中赢得什么,但他一定会输点儿东西。
我闭了闭眼,指节在桌面缓慢叩敲了几下,扬声道:“这一批人不好,不如赐金调还。我要换。”
理论上这群人本是看护我的安危的,虽然我出府时特意下令不许他们跟上,但职场的规矩一向如此,出了事由打工的背。何况能借机甩掉段家的眼睛,对我而言只有益无害。
现在是他理亏,段少嬴点了点头:“那好。统统调去工部,你且歇着,由我来办。”
“邺城近两日风风雨雨,我待着烦了,去妙昇寺暂避一段时日。”我拨弄着桌案上的灯台,又状似不经意道,“今夜就启程。除了乔何,还需再带一支侍从,只用我府上的,让察事厂歇一歇吧。”
“金宜,别太过分。”他只勾了勾唇角,过往的回忆立即涌上心头。
我一时慌乱险些想改口,还是镇定下来,坦然瞧着他。他终究没太追问,面色重归霁定:“罢了。就随你吧。”
犹犹豫豫,前途自闭。一切随我,红红火火。
我与宇文薇再见时,实在禁不住心中喜悦,振臂一挥身后的仪仗:“怎么样?这都是本宫为你争取的活路。”
宇文薇好笑地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我,眼神意味悠长。在我以为她有什么要事转告时,她颇为豁达地将一条轻巧的物件塞在我怀里,翻身上了最近的一匹雪色矮马。
我险些没接住她的东西,拿稳之后端详,是一枚挂着流苏的莹润玉佩。
见我一脸困惑不解地盯着她,宇文薇不自在地抚了下鬓角:“我欠了你人情,此行仓皇无以为报,这是我的贴身信物,世间共有两枚,你手上这一件与我哥哥的恰好拼合。若他日你有何需要,以此玉面见北周大冢宰卿,他必定会全力助你。”
我不禁好笑:“我一个齐国公主,你怎么会觉得我能用得上宇文护的人情?”
她学着我的语气回答:“先给你,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又舒了下懒腰,望向城郭,“况且,我倒希望能和你再遇见。”
这个结果好得有些超出我的期待,我也不打算推脱,就当是接受一份来日难报的谢意。放好玉佩,又想起一件要事,问她:“北周与齐国这次算不算是谈崩了?即便有我的人送你,你就这么回去能行吗?”
谁料此言一出,本来眼中带着笑意与光芒的女孩一点点沉寂下来。我不明所以,问她,她却言辞闪烁吞吐:“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好。”我驱车跟在她身边,期间几度侧目看她,她却心事重重地看着前方的路。
尽管城门已经戒严,但守卫也不可能想得到嫌犯在公主府的队伍里,只粗略看了一眼就放行。
直到车队走过外城,隐隐在傍晚夜色中能看到妙昇寺山脚,宇文薇蓦地哭了起来:“别让我走,我不能走。”
我骇了一跳,立刻跳下车,回身去看附近,好在此时四下荒僻,一片寂静,并没什么路人。
我又看向马上,宇文薇晶莹的大眼睛无声地滚着泪花,又想劝她,又有点儿怕她鼻涕眼泪滴到我,在她的马旁边又蹦又躲,还得抽空说:“你先别急,你下来!有什么不开心的我们谈谈。”
可能是我这样太累了,连她都看不下去,她只哭了半声就止住了抽噎,面色复杂地瞧我半天,终于翻身落在我面前。
乔何接过缰绳,以防马跑了。
“没想到你我素不相识,你愿意帮我到这一份上。”她揽着我隐入密闭的车厢,终于肯吐露实情,“其实,我不好意思与你说,便强撑着。但我有可能回不去了。我不是扮做舞女偷偷跟来的,郡主与使臣一同出使齐国,他们都知道。”
原来是这样。那就不意外了。我说:“所以你觉得,他们已经将你视作弃子?”
宇文薇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不是的。我哥哥不会这么做。而且……而且我不是作为宇文薇出行的,我从一开始就借用了郡主贴身侍女的身份,所谓的郡主只不过是我的替身。”
“她人呢?”
“被杀了。自己人动的手,前几日我们还曾对过路上的计划,那天之后他却一声不吭,一点儿解释也没有。”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能感叹:“这真是很奇怪。”
宇文薇叹了口气:“所以你明白我在宴客厅内是一种什么心情吗?我只觉得危机四伏,绝不可能与那群使节共处,只想尽快跑远一点儿。”
我说我理解,身边的人有危险,这比什么都可怕。
“其实说来,北周与北齐还未分裂时,我与段摄儿时也算有过片面之交,本想与他相认,试着靠这层关系保住性命的,却不想我来得不巧。”她自嘲般地说完这些,又有些失落地看向天边初升的月,“你一定会觉得我很蠢吧,是那种为了爱情义无反顾、骄纵惯了的小女儿。”
我哑然失笑:“不,我反而觉得自己很蠢。当初竟然凭一点儿所见所闻,就将你定了性。”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她身上好像看到自己的影子,处在不利境地的人,总要被外界挑剔一切行为,要反思是不是足够谨言慎行,有没有深谋远虑。
但实际上能让一个人落入困境的唯一原因,是困境找上了她,困住了她。
幸运儿有千百种失误的方式。
不幸的人即便以小心铺路,也会随着那份小心一起跌入“不巧”的网。
“你用替身的秘密,除了亲信之人还有谁知道?他们只杀假公主,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一层关系?没准儿他一开始就是奔着杀你去的。”
“我可能没说清楚。我有替身不算什么秘密,至少北周宫中人尽皆知。”她说话时,脸上流露出与年纪不相符的苦涩,“你是不是想帮我查清楚来龙去脉?已经没必要了,反正他们死了。”
“……当我没问。”我悻悻然住口。
宇文薇叹了口气:“杀我的人未必与我有仇,这是最为可怕的事情。只要能从我的死亡获益,许多人愿意多取一条性命。”
从谈话起始,我脑海里似乎压着一根思绪,像是水面下涌动的暗流,难以辨别,却又关乎命脉。
直到她说到这里,我猛地想通了那种异常感来自何处:“也许他们本就不想让这次谈判成功呢?一同出使的郡主死了,能够栽赃在北齐头上,而行刺之举,亦可代表北周的态度。”
“——他们就是想让天下大乱。”
宇文薇怔了怔,开始认真思考起我的话,少许之后又皱起眉头:“可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只杀一个假郡主?大可以连我一并灭口。”
“因为他们没认出你。”坐在车前御座的乔何突然开口,我心里像是被人点破一般清亮了一下,“这些人听上去不像是原来那一些了。”
我和宇文薇对视一眼,顿时感到脊背发寒,起了一层薄汗。
“什么意思?”
“吁——”乔何甩了下缰绳,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探着半个身进来,却不是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反倒有些急切,“殿下,属下今日走散之后,送那挨打的嬷嬷去找郎中敷药,和她听闻了一件颇有说法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