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徐雁来被韩文拉开的时候,徐冲已经血流满面看不出本来面目,但他仍勉强睁开一只眼,趴在地上盯着徐雁来。
呵,原来这个人不是他的儿子。
他就说,要是他亲儿子,怎么敢对他随随便便就对他动手。
“大少爷啊,原来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徐冲笑得一脸诡异,鲜血顺着他的眼角流到了地上。他看向韩文和这些保镖们,眼底写着贪婪,“我把你们大少爷养这么大了,是不是该给点报酬啊?”
韩文看着地上的男人,眼神里罕见地带了点同情。
真是不知死活。
徐雁来愤恨地瞪着他,裴月还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滴血的双手,递出一条手帕,声音低不可闻,“你的手受伤了。”
徐雁来不理她。
秦虹已经醒过来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脑袋低垂,长发散乱遮住面容,没有人能够看清她的表情。
徐露言站在角落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满室寂静。
韩文轻咳一声,恭敬提醒:“少爷,我们该走了。”
徐雁来盯着秦虹,声音像是深潭里万年不化的坚冰,冷漠异常:“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秦虹没有说话,徐雁来就一直等着她,他想要一个答案。
气氛凝结到了一个冰点。
裴月还看着这一幕,眼睛突然变得很涩,眨了眨眼,一滴眼泪流了出来。
命运的怪手,将她和徐雁来的人生就这样交换。
她对所谓的亲生父母陌生至极。甚至从心底里无法承认这两个人是她的父母。
他却在对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执着要一个最终答案。
她沉默地用手帕将裴雁来手上的伤口包住,他身上的伤很多,手上的尤其重,可她却只有一条手帕。
秦虹垂着头,从她的角度能够看到,有一双手在用白色的手帕将那滴落的红色鲜血接住,血迹将手帕瞬间浸染成鲜红,可也像是为他接住安稳幸福富足的下半生。
“你走吧,跟他们走。”秦虹这样说。
徐雁来的两只手缓缓攥紧,手上的伤势因为他的动作更扩大了几分,他沉声再问了一遍,“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秦虹似乎笑了一下,但嗓音暗哑,让人听不太清。
“你是我偷的,我当时生的是女儿,我不想要女儿,谁要生女儿,刚好有人生了儿子,我就偷了回来。”
她说完抬起头,脸上是一丝异样的扭曲,恰好和裴月还的眼睛撞上。
下意识地,裴月还躲在了徐雁来身后。
秦虹看见了她的动作,但没有在意,她盯着徐雁来,这个她养了十七年的儿子。对他说:“你亲生父母很有钱,他们找过来了,跟他们回去,我跟你,这里所有人跟你,都没有一点关系。”
她说:“回去做你的大少爷。”
“我不是你亲妈。”
徐雁来的身体晃了一下,但双腿仍定在原地,他看着秦虹,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但那张脸上除了麻木再无其他。
“为什么?”徐雁来又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把他偷回来为什么把他偷回来却不好好对他?为什么现在又能够随随便便地把他还回去?
她将这件事情说的如此随意,好似自己完全是一个没有任何份量的工具。
她随意主宰自己的命运,用完了,就扔了。
工具变成废品,徐雁来就此被抛弃。
秦虹想了想,对他说:“不为什么,非要问为什么,那就只能怪你命不好。”
裴千廷和莫眠两人站在这栋破旧的屋子外,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少年。
莫眠用力擦掉脸上的眼泪,走上前握住他的手,笑着说:“我们回家。”
那个正午,阳光耀眼地似乎要烫化地面,徐雁来坐在回家的车上,身旁是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亲生父母,身后是不属于他的十七年的腐朽岁月。
而前方的终点,是迟到多年的,原属于他命运的既定归巢。
徐露言迷茫地看着哥哥跟那些人离开,又惶惑地站在门口看着哥哥上了车,最后等汽车越来越远,她才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跟在汽车后面跑了起来。
她只是跑,单纯地跑,没有喊徐雁来的名字,她喊不出来,好像嗓子眼里忽然破了个洞,很大的洞,所有焦急的不安的声音从心里升起,不等抵达唇舌,就顺着嗓子眼里的破洞滑了出去。
徐雁来坐在后座,周身冷漠地像浸泡在了一堆寒冰里,眼神阴郁如一潭死水,他没有回头。
于是,他不知道身后有人在追逐挽留,更没有看到,在他离开后不久,有警察过来带走了秦虹和徐冲。
车队从深水巷一直开到了云水筑,等到了裴家的别墅门口,所有人一下车,站在门口的两列佣人就弯腰齐声问好。
等问了好,就对着一群人里看起来最格格不入的徐雁来一脸疑惑。
裴千廷冷声道:“以后他就是裴家的少爷。”
很陌生的一个称呼,徐雁来这辈子都没有听过。
但其他人脸上却没有一丝异样,听到裴千廷的话,那些佣人立刻恭敬地低头齐声道:“少爷好。”
莫眠去握他的手,但被徐雁来躲开了。就算跟着他们回来了,他也还没从心底里接受他们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裴千廷和莫眠在他这里,仍然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
更何况,他还跟这里的两个人有仇。
有人踩碎他的自尊,有人折断他的手臂。
裴月还看到了莫眠脸上的失落,连忙说:“妈妈,我们先进去吧,我去找医生过来。”
“好。”莫眠应了一声,抬头看向徐雁来,语气里有些讨好,“那我们先回家,我让医生先过来给你看看伤。”
裴千廷看着这一切,眉头微蹙。
徐雁来沉默,跟在她身后走进别墅。
家庭医生带着团队很快就到了,原本以为是裴家的人生病了才会这么着急叫他来,但过来了,见到的却是一个陌生少年。
不知道对方是裴家的什么人,他检查时不敢怠慢。
给徐雁来仔细检查了身上的伤口,背上和腹部都有不同的瘀伤,额头和唇角破了好多口子,其中右手的伤最重,手心有一道很深的口子,像是长时间握住什么利器造成的,鲜血已经凝固很久了,被家庭医生消过毒,重新缝合包扎时又变成了新鲜的血液。
莫眠蹲在他身前,看着医生用针线缝合,一脸的不忍难过。
“疼不疼?”她问着,眼泪又掉了出来。
医生连忙回她:“夫人,我刚才打了麻醉。”
莫眠知道,但看着他手心的那道伤口,总觉得像是在自己心上划过同样长同样深的口子。
那么深,那么痛。
徐雁来盯着医生的动作,看着自己的皮肉被针线穿刺过去,心里却没有任何异样。
如果有,那就只有一个感觉,奇怪。
这种感觉像是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所有人像是被设置好了台词动作的npc,流畅自如地接受了他的身份。
而他作为参与游戏的人,需要按照设置好的剧情做恰当的动作,说合适的台词。
但他既说不出来也做不出来,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家庭医生很快将他的伤口处理好,然后对裴千廷和莫眠说:“他身上的伤口处理好了,但最好还是带去医院用专业仪器详细检查下,他身上有很多陈年旧伤,我怕落下病根。”
听到这话,莫眠已心痛到无力,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十七年里,他都遭受了什么。
莫眠强牵起笑容:“我带你去看下你的房间,你先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我们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徐雁来不置可否,跟着她上去二楼,等两人上去后,裴千廷才看向医生:“他身上的旧伤是怎么来的?”
医生坦诚道:“小时候长期遭受虐打,左小臂曾经骨折过,但没有送医院打石膏固定,完全依靠自愈,骨头也没有长好。”
裴千廷的脸色僵硬,眼神有片刻黯然。
家庭医生低下头,不敢看裴千廷越来越冷的脸色。
韩文走上前,朝裴千廷请示:“裴先生,赌场里的那些人怎么办?”
“都废了。”冰冷地没有一丝感情的命令。
“那徐冲和秦虹?”
“让人在监狱里好好照顾他们。”
莫眠将徐雁来领进房间,说道:“这是你的房间,那边是浴室,衣服我昨天给你准备好了,虽然知道你的大概身形,但还是没想到你会这么高,你先试试,如果不合适,我再给你另外准备。”
她说了很多,但对方没有回应,她心底有些浅浅的失落。
“那我找人帮你洗澡,你手上的伤口不能沾水。”莫眠说完转身离开。
但没走出两步,就被徐雁来的声音叫停:“不用。 ”
莫眠回头,眼里有着明显的惊喜,他终于和自己说话了。
“但你手上伤口不能沾水,我还是找人来,你要是觉得不习惯,我让人在外面站着等……”
“不用。”徐雁来又重复了一句。
对上他冷漠的脸,莫眠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那层喜悦又渐渐消失,半晌怔怔地说:“好,那我先走了。”
房门从里面被关上,莫眠站在门口,心口怅然。
裴月还站在门外,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裴千廷上到二楼,一眼看到两人站在门口,低头双双沉默。
“你们在干什么?”
莫眠抬头,解释道:“他在洗澡,我有点担心他。”
裴月还不回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即使她帮不上什么忙,但她知道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跟她有关系。她没办法做到全然的无动于衷。
“家里是没佣人了,用你们站在这里服侍他?”裴千廷声音冷硬。
莫眠说:“他不习惯有人过来。”
“我让人站门口等他。”裴千廷撂下这句话,就抓住她的手,把人揽在怀里往楼下带去。
莫眠还想再说话,但裴千廷不给她任何机会。
眨眼间,只剩裴月还一个人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眼神迷茫。
徐雁来洗完澡,在衣柜里随手拿了一套衣服,衣柜旁边是一米多高的穿衣镜,他目光偶然一瞥便看到了镜子里的人。
他很少照镜子,甚至有些记不起来自己长什么样子,所以乍一见到镜子里面的人,第一反应就是陌生。
仍旧是那张阴郁的脸和紧锁的眉,但看起来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是因为换了一个地方吗?
不再是深水巷里拥挤狭窄常年不见阳光的破旧老房子,而是金碧辉煌装潢高档,光一个浴室就比深水巷里的那个家还要大的豪华别墅吗?
徐雁来目光紧紧锁住对面的人,忽而,镜子里的人唇角勾起。
是阴沉寒凉的笑容。
命运真是奇怪,他曾经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人生竟然有一天是他出生就原本拥有的。
这个别墅,这个房间是他一出生就应该待的地方,结果十七年后才等来他的回归。
那么他的人生是否就会像身上穿的衣服一样,从此闪闪发亮,再也不会被人随意践踏侮辱。
就像垃圾堆里最底层的垃圾突然被更改了位置,变得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
他对这种命运的改写非常满意。
房门被人从里面猛的拉开。
裴月还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抖了一下,眼睛不自觉瞪圆,甚至比平常看起来要大一倍。
徐雁来看着她惊恐的双眼,内心划过一丝难耐的快意。
他忽然想起来,一开始他是和谁交换的人生。
骄傲的公主吗?
不过是深水巷里最低贱的蝼蚁。
裴月还看着他的眼神,心底微不可察地浮现了一抹惧意。
她被他的眼神吓到,讲话的声音结结巴巴:“你……你,洗好澡了?”
徐雁来凑近她,似乎看见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近距离地欣赏着她恐惧的表情。
“原来,你也会怕啊?”
裴月还的身体又抖了一下,记忆回溯,她想起那天晚上在餐厅,他是怎么样捏住自己的手腕说出这句话的。
她的脸色忽然死一样的惨白,下意识地将右手背过身去。
但她的动作没有逃开徐雁来的眼睛,徐雁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欲盖弥彰的行为。
“右手挡住,还有左手,右臂,左臂,右腿,左腿……你猜,下一次——”
裴月还的双眼里迅速积聚起雾气,慌忙打断他的话。
“对不起。”
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眼里的雾气凝结成透明的泪珠落了下来,她毫不怀疑,面前这个和她一般大的少年有一天真会杀了自己。
她已经深刻见识过他的暴力血腥以及残忍。
她害怕了,抬头对他求饶。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徐雁来看着她的眼泪,觉得讽刺至极。不过是突然调转了身份,就开始跪地求饶。
他还以为她多有骨气。
他可没忘记,之前在餐厅即使手腕被捏碎,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怎样的憎恶与厌弃。
像是看着这个世界上最不该存在的垃圾。
徐雁来目光幽暗地盯着她,“为什么道歉?”
“因为让人打我,还是因为让人折断我的胳膊,又或者是因为偷走我的人生?”
他问她,像是为了解开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还是因为你不想离开这个不属于你的地方?”
像有一道惊天霹雳在耳边炸响,裴月还震惊地看向他,甚至忘记了哭泣。
一颗眼泪在眼眶里悬而未落。
他想让自己离开这个家,离开爸爸妈妈?回去刚才那个地方吗?
她想到刚刚看见的一切,鲜血、暴力、肮脏、污秽……整个人如坠冰窖。
半晌,像是终于找回了声音,她讷讷说道:“爸爸妈妈不会同意的。”
“是吗?”他看着她,带着胜利的嘲笑,犹如宣战,“那就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