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红楼(十七)
西山在中都城外十里处。
等午后完颜康自宫中回府,两人赶到那处时已是天色昏淡,西山上浮着一片灰色,四周冷寂,便连声雀鸟声音也稀。
贺铸将车马收拾停当,六王府前行亲兵早将那黄叶祠里面连带四周小心清点,谁知完颜康既只在黄叶祠边小站了片刻,并不曾进去,连带着小梳也只将一双眼睛直直瞅着另侧半山腰处的一栋古刹。
贺铸既觉奇怪,又不便多问,便只好上前道:“小梳姑娘,那处却是黄叶庵了,可惜那庵堂既到了晚斋时间便关了山门了。”
小梳本一直神不守舍瞧得那不远处的山门紧紧,这时回头却笑眯眯道:“我知道的。”她身上的灵气也不知自何时已恢复,目中的光彩也已重燃,一双灵巧之目瞅着山间石阶一级级向上,便好似她一道目光已替她走去了黄叶庵。
山色愈发黯淡了些,四野一番死静,贺铸这厢瞧得愈发奇怪,就听完颜康这时道:“这便回去吧。”
他这话也不见是对谁说的,却见小梳笑眯眯又已回头道:“是。”
贺铸心中一时更奇,想他们日暮出城,一路花了大半个时辰赶及此处,如今只停留片刻又要返城,便是事出不寻常,但想完颜康历来做事都有分寸,便忙命人起缰驾马准备回城,一行人正要翻身上马,忽听得山间野道上飒飒木叶声响便如春潮初生,春雷初响,既引人驻足而观,一枚红色忽从千碧万绿中佑游而来,小梳瞧得仔细,猛面上喜出一喜,她原盼着些什么的,下刻人影若纵,便已猛跃进那片碧色中去……
但见她人如游鱼逐那一点红叶而去,身形忽高忽低,忽隐忽现,便将山脚下的人看得迷离出奇,倏忽那一条身影掠进整片绿色中长久不见,再跳出来时,到底已手擒了那红叶匆匆赶回来,人欢喜道:“少康,你看这是我婆婆要给我的……这春天时候,她又何处得来这般好看的红枫叶?”
她的婆婆突然来了黄叶庵堂,自然有她婆婆的道理。
她若只是为了她的婆婆,便已绝不敢莽撞。
她哪怕本只需为她婆婆想一分一毫,她实已在心中想了十分十毫。
所以她此刻虽是满腹疑问,但瞅瞅手中那盏红叶,再瞅瞅半山腰中黄叶庵堂已隐隐点起的几盏零星佛灯,她嘴角漾出的笑意已蓦地更多,那笑意不绝,便如林下泉水。
但她却不知道,这红叶今后于她本是多少重要。
她既错愕中得下那枝红枫,春野之中本一片绿意盎然,惟她手中这红枫一段火红忽立在万绿中,煞是惊人艳目。
完颜康却已惊动得面色都改,他自然立时想起完颜宏都的事来,但他到底未曾开口。
夜月如钩,便照得石桌上清如镜影。
桌上有酒,人的手中也有酒。
完颜康喝的酒却并不多,就像他虽有些困惑,但他也不许那些困惑太多困扰了他,所以此刻他慢慢地呷着杯中酒,那青色月华便将他一边侧脸打得生动好看却又些过于冷清。
这样的时候,贺铸自然不在旁边,亦或是就在附近,也绝不会出现在完颜康此刻的视野中。
任何一个六王府的人在小王爷一个人静静地喝着小酒的时候都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就像彼此相悦的男女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聪明的人都不会出现一样。
但总有一些人是例外。欧阳无忧便是例外。
而这个例外,对于完颜康来说,却绝不是意外。
因为这一番,本是他邀的欧阳无忧!
欧阳无忧正从六王府后花园漆黑的小树林中走出来,当长夜来临的时候,不管是荒郊野外的小树林,还是这六王府的小树林,哪一个小树林都是漆黑一片,像一口永远都爬不出来的井。
幸好此刻井底有人,他甚至可以在井底喝上一口绝不赖的美酒。
但石桌上如今仍只有一个酒杯。
所以他已知道他今夜来这六王府,仍然不是为了喝酒而来的。
况且这个时刻也本该是康王孙享受他的胜利的时候,完颜康这个时候绝不需要坐在月光下独自一人喝酒,他本可以红帩账暖,颠鸾倒凤春宵一刻,何必对月独坐孤家寡人。
完颜康这时也已将他手中的那只酒杯放下。——酒杯的杯壁很薄,在月光下折出一道冷碧之光,是用最上等的青玉做的。
康王孙道:“我知道你如今已并不愿意我随随便便去找你!
“但我今日找你,本有件重要的事告诉你,那就是临风薤谷中或许已有人来了燕京城!”他道。
欧阳无忧本来的面意的确不善,但此刻他还算平静的面颊忽为抽紧,他迅疾盯紧完颜康的双目,他在康王孙的眼底里看到了犹豫和不确定,但没有看到欺骗!
“你是说李墨涵!”欧阳无忧一瞬都不敢放松地盯着康王孙俊逸不凡的面孔。
康王孙只得叹出一口气:“我不知道,我只道这个人无论他是谁,他都绝不会是我六王府的朋友。”
“他在云梦台甫现身便警示了宏都,自然更是为了警示我,西山的时候,他以一枚红叶相邀,但那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威胁,因为他邀的人是小梳。”
“红叶?”欧阳无忧又惊动,“所以来的人是梅尧华,不是李墨涵!看来你想要你大金的都城一夜扬名天下,如今你终于得偿所愿,因为你这燕京城马上也要变成了临安的凤凰山!”他忽揶揄而笑。
他随即又冷声道:“但少康,我今日来,本不是只听你说话,因为我本同样有一件可怕的事正要告诉你!”
“那就是欧阳白也已赶到了燕京城,但他并未现身于无忧山庄,他直接去了龙池!所以今夜,我欧阳无忧本该像只毒狼一样紧盯着欧阳白。”
这回轮到完颜康一惊,离比试至少还有两天,欧阳白便实在去得太早、太早。
他立时想到沈青衣,沈青衣至今在那间黄叶庵堂里一步都未走出来过。他道:“看来他的确是个谨慎的人。”
欧阳无忧一直观察着完颜康的面上神情变转:“他自然是个谨慎的人,如果别的人已是最谨慎的人,那么他一定是谨慎中的老祖宗!”
他忽冷笑道:“也正因为他谨慎,是一只真正的狼,所以本也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另外两只狼的杀意,因为他们本知根知底,更况他本来就是一只极其嗜血成性却又很有经验的毒狼。”
完颜康的眼角果然猛为锁紧:“你是说他已起疑,也已对我们起了杀意?”
欧阳无忧望着那对霎时微泄出些惊恐的双瞳,说出有席话的欧阳无忧无疑是恶毒的,至少此刻他胸中满怀不平和恶意,并不希望眼前任何一个人会过得比他好哪怕一点点。
但他在一开始的时候虽然还有些快意,这快意一纵即逝,他的面颊上又只剩下灰凉,他重新冷冷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无论再怎么谨慎的人,若是在风露中待上两天,都难免会耗上一些精力,所以他宁可耗些掉精力,也不留在无忧山庄,自然已有了他自己的打算。”
完颜康的面色果然又变了两变。
但他随即也已仰天长笑:“但御前立誓,我既已不可能回头,欧阳白也绝不会是那个退缩的人,所以你便完全可以放心,这些都绝不会改变两天后将要发生的一切!”
欧阳无忧冷笑道:“不错,因为欧阳白绝不会放弃这个能让他扬名立万的机会,他本身就是极度自负的人,绝不会以为自己胜不过一个头发早已花白的老太婆!”
完颜康望着欧阳无忧,欧阳无忧还在笑,但显然已笑得极为勉强,他自己的笑自然也已很勉强:“无忧,你的性命既全在欧阳白一念之间,而我一动,周身也已都是芒,哪怕此刻你我相见如此,或许旁边也正有一对目光盯着!”
无忧公子的眼神忽又已异样,周身忽也泛寒,但这恐惧也只更让他的眼神更加无情冷冽。
完颜康望着无忧公子的那段目光却已徐徐再没有任何波动,他既可以明白自己的痛苦,他当然也能明白欧阳无忧现在的痛苦,事实是欧阳无忧当然不是因为欧阳白于他已是个威胁而痛苦,事实是欧阳无忧哪怕再痛恨欧阳白,他和欧阳白之间的那种最后剩下的关系,才是始终最后刺痛欧阳无忧的关键。
因为他绝无法改变有种血缘关系,哪怕他的一生都会以此为耻。
就像欧阳无忧此刻看着完颜康,他眼珠子中同情也是一样的,因为他们哪怕并非为同一种东西所困住,但不管是权利之欲,还是亲血之仇,本都是带蜜的毒药!
完颜康已看清楚欧阳无忧眼中的怜悯,他本绝对是个骄傲的人,所以他回击这种他不喜欢的怜悯便简单而快速:“好在这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就又是一天了!”
无忧公子忽握住桌上整只银纹的酒壶,未就盏,已猛将那剩余的半壶酒吸入腹中,他喃喃道:“不错,这时间过得的确很快!”
时间的确过得很快,石桌上酒壶中的酒也已经干了,欧阳白或许也已从龙池归转,但时间却只对两个人还是太慢、太慢,欧阳无忧转身,他已准备要走,完颜康只得唤住他:“无忧!”
无忧公子正背转的面庞上忽升起稀薄的嘲意,他仿佛忽然想要揭破一些东西,但他终于隐忍住。
他也知道要交一个多年的朋友并不容易,而这段友谊也绝不值得轻易被一个虚假的梦给破坏掉,所以他探指入怀,从怀中取出一个黑玉瓷瓶,他转身,他将那个黑玉瓶放在那酒壶旁边,然后扬长而去!
夜却还没有真正的褪去,所以那黑玉瓷瓶瘆人的黑色便夺去了完颜康的全部目色。
任何一个知道这黑屏中所藏之物的人,他的目光怕一瞬间都会被这个小瓷瓶所吸引,因为白驼山的毒既然独步天下,令人闻风丧胆,那么这个瓷瓶中的解药无疑是价值连城,任何人都想得而据之。
完颜康却突然苦笑,他苦笑当然不是因为他觉得欧阳无忧是舍不得这瓶解药,他苦笑是他忽然明白欧阳无忧嘴角的那缕嘲意。
但新一天的天色已然真正亮起,新的一天,也是后日比试之前剩下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