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红楼（五）
欧阳无忧还在笑，但是他忽然有些笑不出来，然后他的笑忽然又变成了苦笑。
他看着那女孩狸猫一般轻灵地跃下屋檐逃走了，他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跑到有他在的那种屋檐上来跟他一起喝酒，因为她一直是个很听她婆婆话的小姑娘。
如今这段屋檐上只剩下欧阳无忧一个人，他一个人在那冰凉的月光下维持着他的那个苦笑，他忽然对着空气道：“你现在已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空气当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但有个声音在那冰凉月光中犹豫了一阵后，终于回他道：“我历来知道你对女人很有本事。”
欧阳无忧听到这个褒奖面上却并未有半分得意：“但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你大概也是第一次听。”
“什么秘密？”
“你有没有听说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欧阳无忧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又开始笑，他这时候的笑意却已很悲凉，如果你看到一个男人这辈子露出那样悲凉的表情，你就可以知道，他绝不会是在骗人，因为真正的感情在流动的时候，他对面听的人会感觉得到。
“桃花。”欧阳无忧道，他此时虽然还在笑，但那笑也已更多像在哭。——但欧阳无忧却绝不会哭。
那个声音道：“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欧阳无忧道：“不但名字很好听，她也是个极美的女人。”
那人道：“有这样一个名字的人，她本来也不会丑。”
欧阳无忧道：“但我有时候却希望她平凡一点，丑陋一点，那样她就会嫁给一个平凡的人，平平凡凡地过一生！”
那人沉默，这世上有太多的事绝不会像你渴望那般地发生。
欧阳无忧道：“这个名叫桃花的女人也是在她很年轻的时候，遇上了她的意中人。但是像大多数遇人不淑的女人一样，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她的意中人最后抛弃了她……”
沉默。除了沉默，还有什么能挽回这种注定的悲剧。
欧阳无忧这时却道：“但是她却并没有像世上绝大多数被抛弃后的女人那般整日以泪洗面，因为代替了她胸膛中的那股曾经的爱意的，是在被抛弃后全数转成的仇恨！”
沉默，仍然是沉默。因为毫无疑问，这个叫桃花的女人，她绝对有仇恨的理由。
而在这段沉默的时间中，正在说话的两个人都已不约而同地想到另一个女人——一个曾经真正倾倒过燕京城的女人，慕容丑！这世上的美人是否都有着相同的经历，亦或这世上的女人往往在最后都只会有悲惨的结局？
“终于有一天，桃花嫁了人。大红花轿将她风风光光抬上白驼山，她如愿嫁给了她曾经的意中人的大哥！”
始终安静着的人忽然深深叹了口气，他的口吻那样伤感，他是否已猜中了后面将会发生的事。
这世上的人心岂非都是这样复杂？！
欧阳无忧的面颊上却又开始笑，仍是那种好像哭一般的笑。“你当然已经猜到，”他道，“当她的意中人赶回白驼山来参加自己亲哥哥的婚礼，红布掀开时，下面的那张脸却是他过去的恋人的脸，他心中有多么震惊！……
但谁都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就像谁都知道这绝不会是最后的结局！”
欧阳无忧忽然仰天大笑：“她的意中人虽然刻意避开她，甚至远遁去了沙漠。但是白驼山是他的家，他总有一天要回去，况且他的亲哥哥待他不薄，他以为几年过去后，她已经认命，但是他却不知道一个人的仇恨本可以绵延一生，等他终于回了白驼山，她便又开始刻意去接近他……我说过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就是毒药，况且他过去也是真真实实地喜欢过她，所以有一天，他终于逾越了那条线……这样的事有了第一回，便会有第二回、第三回……终于有一天，东窗事发，被他的大哥撞见……”
欧阳无忧自屋脊上缓缓站起，面上始终有笑：“他的大哥在得知真相后，既不能狠心杀死自己的亲弟弟，又不能对一个可怜的女人动手，他的自尊心便只能让他选择用自己练了三十几年的武功将自己杀死。”
“而他的弟弟亲眼目睹自己的大哥死在自己的面前，他心中虽恨不得杀死面前的女人，但是他又知道这个女人已怀上自己的骨肉。所以他只好再一次逃去了沙漠……”
“桃花在一年后生下一个儿子。七年，整整七年，她一直在等，她也一直在悔……白驼山的桃花开过七年，她知道她一定会寂寞这一生。”
“但是所幸，她还有个儿子。她若一开始并不爱这个儿子，她后来却爱他胜过自己的性命！而她的儿子很聪明，也很懂事，他的母亲没有将所有的故事告诉他，她后来只希望他能简简单单地度过这一生。但是她没有料到……她等了很久的人，这时却再度出现。
如果七年之前，他还是个良知未泯的人，七年之后出现的他便已冷酷到六亲不认。那是个第八个年头，那年白驼山的桃花正开得很热闹，他在山后的一条溪水边找到了她，当着她儿子的面，将她一掌击毙在溪水中……桃花当时连一句话都没有辩驳，她死的时候脸上甚至带着的都是微笑，她红色的血淌在碧色的溪水里那样好看，就好像白驼山上所有的桃花都在那一刹死在溪水中为她铺出一条通往死亡的嫁路一样——但是当她最后一眼看向自己的儿子时，她看清她儿子眼中那时的仇恨时，她的眼中的放下才终于又变成了痛苦，因为她已知道她的这个儿子同样注定痛苦一生！”
桃花的故事既然已听完，那个站在暗处的人也已从暗处走出：“我知道你恨你的叔父，但你从未讲过你的这个秘密。”完颜康站在屋脊的另一端道。
他是金国的皇孙，他自然绝不会轻易去爬别人家的屋檐，但过去没有并不表示现在也不会有。
“因为这样的故事太寻常，也太没有意义。世上的痴男怨女既永远不会绝，死去的人还会死去，活着的人也还会假装活着……”欧阳无忧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的故事当然已经结束，这世上正在发生的故事却又永远也不会结束。
“所以你不能原谅欧阳白，”康王孙道，“因为他是这一场悲剧的开始！”
欧阳无忧冷冷道：“不，我其实已不在乎他会是谁，我只在乎是谁杀死了她！谁杀死了她，我便杀死谁，因为我的这条命本是她给的！
“更何况欧阳白若从前还是个半死人，他如今更已是个可怕怪物。除了痴迷武功，他简直已经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
所以你才要学临风薤谷的武功，你若能亲手打败他，那简直比杀了他还要令他更痛苦，只有这样，你才会觉得他从前加诸在你母亲和你身上这些年的痛苦才能一笔勾销。”康王孙道。
欧阳无忧冷笑道：“他施加给别人的痛苦？不……我不知道……我早已不在乎这些……”
“但……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康王孙叹道。
“你说得不错……但是无忧山庄中却有很多桃花。每一株桃树开花的时候。每一朵桃花都会让我想起那个女人。
我恨着那个女人，却也深爱着那个女人，更可怜着那个女人。——因为她哪怕犯过很多错，但于我而言，她是一个真正的母亲！……如果有人杀死了她，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会为她报仇！如果那个人本应该是我的父亲，那么他的罪孽便更多，他便更该下地狱！”
康王孙的眼神猛暗了一暗：“所以那本是我的疏忽，我原本绝不该送一座有桃花的庄子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