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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影流波(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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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六七骑既出城,便撒开四蹄向中都城外广阔野外奔去,须臾便不见了影踪。

    暮野很快四合,悄然将一切痕迹从大地之上掩去。

    贺铸望着夕阳下就此消失不见的整片身影,到底面露忧色。

    贺铸的隐忧,他身旁之人又如何不知,完颜康从城头长风中收回目光,那落霞满满当铺在他身上,竟化不开他身上已有的一些落寞,他忽低声叹道:“你或在怪我不该这样妇人之仁,但听今日大殿之上露出的口风,便是眼前逼死了宗熙,又有何意义?我大金崇武,他若能以另一个人的名字日后在边疆得些功勋,也不枉我今日为他一搏。而皇爷爷若私念着这一件事的好,总比他将被迫亲自下旨赐死宗熙的怨愤移转到我身上要好些。”

    总归,完颜宗熙这四个字的主人已毒酒赐死,宗熙此生已再不可能用这个名字再踏进这座中都城!

    贺铸想及此,只得点点头:“小王爷说得对,陛下虽一时心狠,但未必他日不会后悔。如今小王爷这一番既顺了陛下的心思,又堵了宗熙小王爷回来的后道,便也有不缺的两全。”

    完颜康不由得转首看着贺铸,贺铸被他瞧得有些慌乱:“小王爷?”

    完颜康轻叹一声:“这当中有这般好处,我先前一刻却倒的确没有想到,完全是父王料想得周全。”他目光再度一扫天宇之下已渐渐合拢起来的灰色薄暮,“所以这本是我唯一一次不曾算计宗熙,但到底也还是算计了。”

    贺铸面色不觉难堪,只得垂首。

    完颜康却已不再看他:“如今城中一切之事既都已尘埃落定,便是你尽快派得力之人赶往长白山,将苏师父接回来的时候。”

    贺铸只得忙点头:“卑职明白。”偷眼瞧得完颜康面上仍有布结,又耳听两人所站之处的城门这时吱呀作响,便只得求道:“小王爷,城门将关,我们回府吧。”

    完颜康仿似也忽为那关门声惊动,不自觉点点头,两人既沿马道走下城墙去,后刻复翻身上马便要回六王府,如此前行三五十步远,忽听得嗤嗤几声火星子升入空中!

    待猛然炸开头顶,却是一朵朵开在半空中的烟火,那颜色自然不甚艳丽,却借着还未下去的日头生生灼眼,完颜康脑海中仿似蓦地勾忆起些什么,忽猛拉缰绳,调转马头,人已从那尚未真正关阖的城门驰出而去!

    这本是个荒凉的海边小镇,镇子上的人家也不过十几户。每一户的墙头都晾晒着渔网,每一张渔网上都至少补了十七八回。

    小镇子再过去三四里就是蓝色的海水,住在镇子上的人每天晚上都枕着海涛声入眠,又在退潮时清醒。

    小梳扒在星光下的窗档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听到熟悉的声音,看到熟悉的风景,总能让人安心、放心。

    但她的心里却好似又少了些什么?她回头望,沈哭正单手支颐在木桌旁的灯光中休憩,等明天退潮的时候,这边的渔民就会将他们捎带回离华岛,离华岛上的岁月虽然绵远厚长,但是却让人安心。

    和她刚刚经历过的那一段惊险绝对地不同。

    自明天后,所有的日子又会回到从前的模样。

    但是又有什么不同呢?——小梳想着想着,她忽然想起来,她这一回从中都离开得那样匆忙,她还没同骆辛儿道别,她也没同完颜康道别。

    骆辛儿还住在原来那家客栈吗?骆爹爹的病好些了没有?

    她应该给完颜康写两个字告别的,虽然她的字写得一点都不好看!

    小梳回头,沈哭还在睡,这一段时间他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能告诉她?——沈哭好似变了,变得比从前更沉默,更不爱说话。

    小梳叹了口气,悄悄翻窗出去,海边的风带着些鱼腥味,但是能让人的呼吸顺畅起来,她慢慢踩着小镇的月光,从镇东头一直走到镇西头。小镇并不长,所以她反反复复走了十来遍。

    一抬头,月光还挂在当头,时辰仿佛并没有过去多少。

    小镇外头有一盏渔灯挂在高高的木杆上,灯火还在燃着,那是给误了归航时间的渔民留的。小梳眨眨眼睛,那一盏渔灯什么时候变成了两盏,而且其中的一盏越飘越近,后来就停在了她的面前两三丈的地方。

    灯火在嗤嗤地烧着,映出一角白袍。灯笼提在一人的手上,灯火照出一个人朦胧的面颊。

    小梳原本背着手,她原本以为那是沈哭出来找她,她忽然尖声叫了出来,但她迅速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并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来人。

    完颜康站在已经有些转白的夜色中,他的身上虽然还有风尘,但是他的眉宇此刻却异常平静:“小梳不及和我道别,我便赶来同小梳道别。”

    小梳仍是瞪着眼睛,但是她已放下捂着嘴的手,她的面孔雀跃而激动:“少康,我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碰见你了。”

    完颜康被这样一个女孩子用双热烈的眼睛看着,他已被寒风吹冻半夜的唇角也难□□露出一丝笑意:“离华岛并不难找,小梳如果不能来看少康,少康也可以去看小梳的。”

    小梳猛地在夜色中点点头,却很快又抬起头来:“少康的皇爷爷过生日,少康在中都不忙吗?”

    完颜康的眉心本有愁结,此刻被人提及更是无端一深,瞧得眼前人那段期盼神色,却忽又延展开来,他的人好似也忽得些真正放松:“少康在外半月奔波,今次需在府中好好休养。如今站在小梳面前的便不是完颜康,只是一个偷偷溜出中都城来的寻常人。”

    小梳初听得迷糊些,转念一想已咯咯笑了出来。

    她既从未见过这样的完颜康,但这般的完颜康看上去岂非也是一个很有趣的完颜康。

    “我们的船本在今晨,我却不知道少康会此刻赶来,若迟些,你岂非就白走了这一趟。”既说及前一夜中都城中盛况,那小姑娘既听得入神,但后来想到完颜康星夜赶来这海滨的心意,她到底有些惶恐。

    灯笼中的火光已烧残,小屋外的夜色也已褪尽,很远处已有渔声响起。

    这是个僻静的海湾,找到一艘远行的渔船并不容易。

    所幸也是这迟的一日,倒教完颜康并没有空手而回。

    “少康的运气既一直不错,也好似有一种声音便在告诉少康,此刻该赶来瞧一瞧,或许小梳便还等着我。”完颜康微是入神,人却忽说道。

    事实上,在燕京城门关阖那一刻,他忽的确有一种感觉,有些东西正从他身边眼睁睁消失——那或许是宗熙的离开,亦或是后刻头顶的烟花终归消寂,他知道咫尺即过,一生之中或有些东西再不可企及,绝难抓住,也永不再复返。

    那一刻,他忽驱马出了燕京城,好似一种本能。

    如今那少女听着他仿佛是喃喃说出的话,她便又欢喜笑了出来,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便好似天上的北极星,他策马为她而来,他好似已有一些话要立即出口,他却已不得不这时候离开。

    完颜康从一根陈年的海沉木上站起。

    小梳这时也站起来,仰首望着他,她只有完颜康的肩高,她也很少有这般乖乖的时候。

    完颜康俯首视她,暖声道:“我本希望我来看你的事,可以不必让沈哭知道。”

    小梳闻言猛一回头,她忽发现沈哭站在天边的那轮残月下,这时正静静地望着他。

    她以为沈哭定会说些什么,沈哭却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小梳眼中猛一潮,她一双眼睛忽已有些红红的。

    她抬眼瞧瞧面前的男子,她没有想到完颜康一夜驰骋,只是为送一送她,这一份情义,本来贵重。

    她也绝不想让沈哭不开心。

    她当初离开六王府的时候,只是觉得有些怅然,这一刻却实已有些难过。

    完颜康忽然抬手,出奇抚了抚她耳旁鬓发:“四月府中的几株西府开得甚好,小梳到时候便回来瞧瞧可好?”

    他说及此处,因等着人回答,便没有立时再说话。

    小梳吃惊看了他几眼,勉强笑了笑,点点头。

    她的头却一时垂得更低、更深了些。

    完颜康的马停在小镇外,他带的几个侍从也等在小镇外,小梳送他到小镇外的时候,其中的贺铸还对着她笑了笑。

    一行人来得静悄悄,走得也静悄悄。就像被风吹动的尘沙,很快地消失在眼前。

    小梳瞪着眼,直到看不见这一行人中的任何一个影子的时候,她才敢回了头。

    沈哭却已不在原地。

    沈哭已在那条他们要搭的船上等她。

    一炷香后,他们已搭乘那艘小船,重新漂浮在浩瀚的海洋上。小梳往后看了看,他们离海平线已远,陆上的一切那时候看起来就像一团沉迷了太久的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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