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流波(九)
梅花残萼留在手心,极红一点开在褐的托上,虽逝去了流光,依然红暖动人。
花尚且如人,人事却到底不如花事有情。
西厢这时候有人缓步而入,完颜康只以为是琅轩回转,便还放任自己沉于心绪中,就听身后人咳嗽一声,才复朗声道:“你若不放心,原本可以派人护送她回离华岛的。”
完颜康猝然起身,猛是回头,便见六王爷何时已立在门边,目光正若有所思看向自己,便是早洞清自己全部心思。
他心中难免一惊,更知道父亲深夜造访清桐院,绝非事出无因,忙道:“父王今夜回来得这般早,莫非宫中又出变故?”
他语声急促,又自怀了一段心事,六王爷如何不能体贴了他,微微叹息一声:“宗熙在城外二十里被御前侍卫拿住了。”
六王爷抬首示意他坐下,人也在他对端坐定后,这才又道:“宗熙被抓恰在你离宫后,这时机既是奇巧,内侍官回话后,你皇爷爷哪还有心思,便将人散了。”
完颜康神色微收,低低哦了一声,倒没有什么大的意外。
六王爷便道:“你不问问你皇爷爷的处置?”
完颜康淡极一笑:“皇爷爷历来护短,四王叔是嫡先后所生,宗熙身份倍是贵重,这一回雷霆之怒必是有的,总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
六王爷长眉轻抬,面上却已不同:“你皇爷爷既将宴席散去,只留宗亲,便说了一句话:宗熙诞后鸩酒赐死。”
完颜康闻言手中一抖,那枚残萼便已跌在地上,他只觉背心好似忽为利刃一加,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只得徐徐将一段身姿靠上一旁窗格,这才低了声道:“父王,宗熙……他当真要……”他一语成断,竟再说不下去。
六王爷观察他眉目间神色猛为惊破,便知宗熙既有这等结局,本是他六王府今日的作为,这少年虽有谋人之意,到底还未备足杀人之心,是以才忽如心脉上同被人砍斫根基,便也有些心疼他:“朝野和你都只道你皇爷爷一向护短,宗熙活罪难逃,但死罪必是不至于,但这一回却是不同——一个人若是触了另一个人的底线,你们那时候才会真正明白你们的皇爷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前朝宗室自屠,虽已散作陈年旧事,但一代人不死,一代人心中的惨痛和恐惧还在,圣心帝虽对完颜宗熙百般护短,惟有一件事,若让他想起些从前的一些噩梦来,那便绝难再姑息,一朝养虎为患。
书房内既是寂无旁人,便连近处东厢忽也是半滴人声都不敢在此时流动。
完颜康在父亲的注视中抬起头来,他年轻的面庞上虽还有些不信,但他的眼神却已慢慢坚定下来,六王爷等到他有此反应,这才继续道:“这个结果虽然大出完颜族宗亲意料,但细想来,这件事对我六王府,却是一件好事,你在长白山的这一段苦难,毕竟也没有白费!”
完颜康眉色在烛灯中微凉:“父王?”
六王爷情知他心中还有波澜,便复叹出一口气劝导:“况你皇爷爷如今心中既有选定之人,他人便自然更成了弃驹无疑。事已至此,你便也早些将心定了下来。”
完颜康闻言便又是沉默,人却已点点头。
六王爷又怎不知大定之时,本也是尸骸遍野之时,完颜一族同气连枝,最后所伤及也绝非只是一枝一梢之痛:“康儿,两府之争,到最后一步,想你皇爷爷若看到的不到你的尸身,那便只有是宗熙的,你二人之中必得有一个是为了完颜氏的传承作了祭的。”
六王爷道:“我既知你早有背水一战的心意,到如今便也要有独站孤旗之下的勇气,方能筑世间之大成。”
完颜康闻言瞳仁色猛又裂,但他终于又鼓起全部勇气:“父王,康儿可否最后去看一看宗熙?”
六王爷虽想展颜一笑,到底难能:“父王若不许,你便当真不会去?”
完颜康猛不敢言语。
六王爷便只得又长叹息一声:“父王虽不愿你这个时候去天牢,但你若执意,为父并不愿违拗于你。”
完颜康面生凄凉,垂首:“多谢父王。”
六王爷点点头:“明后两日是各地、各府官员进宫献礼的日子,等献礼之后,你皇爷爷那,宗熙之事未过去前,你不宜频繁露面,避免兔死狐悲之嫌,我会称你长白一路奔波,身染痒疾,想你皇爷爷一向疼你,到时候自也不肯太责了你。”
完颜康点首:“孩儿悉听父王的。”
六王爷点点头,见薄窗外已有一弯细月西斜,“你早些睡了。”说罢这就要起身离去,完颜康忙道:“父王,还有一事。”
六王爷回头:“何事?”
完颜康道:“万俟咏一路护送康儿回京,智勇有加,康儿觉得此人可用。”
六王爷点点头:“此人我虽只见过一次,确是堪用之人,留在长白山是屈才,今春他三年任满,届时吏部考核时可迁他入京,这个恩惠便由你赏给他,以后东宫诸事,他便肯倾心扶助你,你也需开始物色些自己身边的人。”
“父王!”完颜康眼中震惊色复起,抬头诧异看向父亲。
六王爷目中却已是恢复往日清光凛凛:“少康,前一日有前一日要做的事,父王允了你这最后一件不应该做的事,便是要你自绝了从前那一份心思,才好料定了今后那一份心思。所以自明日开始,你以后要做的事便已绝不是与从前的事相同,你该有足够的准备,才好教你皇爷爷不失望于你,更教你自己也不失望于你自己才是!”
完颜康猛双目中一热:“康儿已明白。”
六王爷既已得了他今夜特意来这清桐院一趟的用意,这刻便也真正离去,完颜康亲送到院门口,月色如寒波道道,他待内心稍稍平静后,才问身后贺铸道:“现在什么时辰?”
贺铸半低头道:“卯时,离辰时还有小半个时辰。”
完颜康仰眉望向天空,那月色水泠泠映了他周身霜白一片。
贺铸犹豫道:“王爷似乎不想小王爷去天牢。”
完颜康迎风,满袍生凉,忽道:“贺铸,你可有试过一次失去两个原来是重要的人?”
贺铸猛是诧异不敢接话。
完颜康这时道:“我却已试过。宗熙与我十六年对手,若说我恨他不假,欲除他也不假,但若说我于致他死地心中半丝内疚也无,这也是假的。诚如今日父王所说,若明日我更有该做之事,那么我今夜的一些不该心思便也只该留在今夜。”
他这时已提步往清桐院外行去。
宗人府的牢狱内虽还算干净,却寒冷异常,虽生了炭火,却驱不散半丝寒意,因这里头本身便盘踞了无数阴魂厉鬼。
完颜康在一间监牢面前停住,完颜宗熙半躺在床上,将床上的被子随意地盖了半身。他听到脚步声停在监外,懒散的目光抬起,然后陡然锋利,死死盯住完颜康。
完颜康原以为他一定会大扑过来,如往常般破口大骂,因着身份,赵王妃是宋人,宗熙的母亲却是故皇后,是以这也是完颜宗熙一直瞧不起自己的原因。
但宗熙这一回却出奇地沉默,那如刀般的目光瞪了他许久恹恹垂下,竟翻过半个身子,管自去睡。
想来他也是知道生意已无,便连口舌也不肯费了。
监牢甬道两侧点了烛火,那烛火却不如偶尔从窗缝里漏进来的月光亮堂些。
康王孙站在那里,他忽然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甚至忽有些怀疑自己为何要来这里。
他站在那里良久,终于转身,重新向外间走去……
完颜宗熙听到了那阵脚步声,他的双肩忽无端一抖,终于吃了梦魇般喃喃道:“我已为完颜氏除名,我已不是完颜家的子孙,我不明白,你又何必再来看我最后的笑话。”
完颜康停下脚步。
完颜宗熙从榻上爬起来,瞪着一对眼睛忽凶狠瞧住完颜康的那个灰色的背影:“皇爷爷可以杀我,我的父王可以保不了我,但他们不该这样羞辱我。”
康王孙忽然看清了一个年轻人最后的那段绝望,他之前从未看到过完颜宗熙的绝望。
宗熙瞧着完颜康回转身的那对眼睛,他忽咧嘴笑了笑:“其实这一夜,怕有无数颗心都落在你的清桐院里,又无数双眼看着这天牢,无数人笑话着我,也有无数人笑话你,我若注定辗转难眠,便知你也注定难以成眠,所以最后来看一看我,只因错过了这头,我和你这一生到底再没有机会说话了!”
“我们不是兄弟,我们一出身就是对手,燕京城里能做我对手的人不多,你是唯一的一个,少康,我有时真想知道,我若能真杀了你,我那时候的心情会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和你现在是一样的?”
“你杀不了我,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完颜康终于缓缓开口。
“你果然还是你,跟我记着的人是一个!”宗熙冷笑。
“所以你假惺惺来看我,本是要让我看看我害你未偿的模样,好说一声我落得这幅回报,并非是你心毒!”完颜宗熙咬了牙关道。
“我自然也绝不相信你会有什么好心,你我从来都是死对头,做了十六年的死对头,哪怕死,我哪怕为完颜厉鬼,也要同你争的!”
冷寂无声,只有四面冷岩相对。
完颜康面上忽生出惨笑:“不错,其实十余年前,你我六岁第一次对弈那日,已注定你我一人的白骨已摆定在那副棋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