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国庆假期来临，学校放假七天。
在家腻歪了一天，十月二日，程淮景开车，带叶离和叶铭宇前往叶煜所在的康复中心。
一路上，叶离的视线落在窗外，郊区的道路，白桦树连成排，一棵棵匆匆而过，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撒向地面，留下斑驳的光影。
距离中心越来越近，已经远远能望见楼顶，叶离的心不由吊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程淮景：“你父母，知道火灾和爆炸的真相吗？”
程淮景习惯性从后视镜看叶离，他向来回答迅速，这次却迟疑了一会儿，如实回答：“知道。”
他和姐姐自然不会主动跟父母提起这事，奈何当年那则帖子传遍全校，涉及到他程淮景，和救姐姐的叶队长，父亲自然会选择关注，把宋环清发的全部内容和回帖，都看了。
那段时间程淮景只知道处理跟叶离有关的事，没问过父亲对这件事态度如何。
之后分手，就更没必要再问，直到现在，他也不晓得父亲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但他愿意相信，自己父母这边的坎儿，是不难跨越的。
叶离跟后视镜里的程淮景对视一眼，问：“他说什么了吗？”
程淮景被这一问从思绪中拉回，暂时撒了个小谎：“他跟我态度一样，不介意。”
叶离眼睛眨了几眨，没再说什么。
停好车，两人领着孩子下来，康复中心室外环境优美，空气清新，是个适合病人疗养的不错之选。
进入大厅，地板干净整洁，墙体洁白，周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三人跟随护工一同去往哥哥的单人病房，路上，叶离听护工说：“刚才，您母亲来看叶先生，现在估计还在房间里。”
叶离“嗯”了声，牵着叶铭宇的手紧了紧。
来到房门外，护工敲门，听到一声“进”，便推开进入。
叶离牵着孩子跟上，程淮景紧随其后。
护工跟她们又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病床上，样貌俊秀儒雅的男人，正仰躺着，他面色苍白如纸，被子下身型瘦弱，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又仿佛感觉不到气息的存在。
旁边坐着一位老人，程淮景知道，那是叶离的妈妈。
刚进来时，章月华是没回头看的，直到听见叶离喊了声“妈”，才偏头瞅她一眼。
这一瞅，视线直接定在了存在感极高的程淮景身上，章月华眉头皱起，站起来：“你……程……”
程淮景看着她苍老的面容，愣了一下，仅仅七八年，原本还算年轻的中年女人，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他态度谦和，自我介绍：“阿姨，我是程淮景。”
因为丈夫的牺牲，章月华对程家的每个人，态度是怎么也好不起来，冷然道：“你怎么来了？”
说完立马又剜了叶离一眼，质问：“你们俩，又搞一块了？”
程淮景见叶离想说什么，悄悄拉了下她胳膊，沉稳回答：“正如您所见，我们重新在一起了。”
章月华怒目圆瞪，转向叶离：“什么时候的事？这些年，你背着我都干了什么？”
“妈！”叶离急于解释，“哪有这么些年，七年了，我和淮景从来没联系过，是一个月前，他的拍摄团队到我们学校拍纪录片，才见面的。”
程淮景不忍叶离被骂，往前站了一步，诚恳道：“阿姨，我爱叶离，从十年前就开始了，高考后，发生那样的事导致叶叔叔牺牲，谁也不愿意看到，但我不认为，那是我和叶离不能在一起的理由。”
“如果您是因为叶离造成爆炸而恨她罚她，那么可以，从我们大一分手到现在，七年半了，我们没联系过一次，错过对方这么多年，作为惩罚，也够了吧。”
章月华指指叶铭宇，愤然道：“那孩子呢，孩子怎么办？你们搞对象，想过他吗？”
老人嘴巴像机关枪，戳叶离胳膊：“她哥要不是因为去机场接她会出车祸躺在这儿？我告诉你，叶铭宇就该她来管，她现在是他监护人你知道吗？你以为事情很简单？以后事儿多着呢！”
程淮景暂且不考虑自己父母那边的态度，直接承诺道：“这些我都知道，我们家接受叶铭宇，我保证把他带好，抚养长大。”
章月华哼笑了声，一副蛮不相信的样子：“那可不，嘴说谁都会。”
叶离：“妈，我相信淮景，会对叶铭宇好的。”
天知道，这承诺对于一个六十岁的固执老人来说，有多苍白无力。
章月华白了程淮景一眼，拉上叶离胳膊就往外走，命令道：“你跟我出来。”
叶离回头用眼神示意程淮景，看好孩子，任母亲将她拉了出去。
安静如斯的楼梯间内，母女俩对峙着。
叶离刚出声喊了句“妈”，急着想说通她，可章月华根本不给她机会，张口就提过去，那些她已经翻来覆去唠叨了多次的话。
“我就不明白了，非得程家那男的不可？”
叶离插嘴：“对，非他不可。”
章月华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往常每次都能打着，这次却被叶离敏捷躲过，还勇敢跟她对视。
“行，行，翅膀硬了，有人撑腰了！”章月华右手落下，大喘口气，“我问你，他父母，知道爆炸的是咱家的煤气罐不，知道那是你造成的不？”
叶离顿了顿，点头：“知道。”
章月华“呵呵……”地就笑开了，一脸无语：“既然知道，你还敢出现在人家面前！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你脸皮那么厚啊，害了你爸不说还差点害了人家女儿，我听说那姑娘烧伤不轻，还留下心理疾病，你现在带着个孩子去跟人家交往，还谈婚论嫁，你心安理得？觉得人家会接受你？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丢人！”
“况且，你爸是为了救她去世的，我对他们全家都没好感，成亲家的话，想想就膈应得慌。”
母亲的话骂得难听，但她有她的理，可这次，叶离铁了心不会顺从于她。
“妈，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为什么还要提？”
章月华声音提高了不止一个度：“怎么过得去？我告诉你，要不是你爸，你都得把命陪给人家！”
叶离顺着她的话说：“对啊，是我爸替我挽回了损失，所以我只欠我爸，欠咱们家，我们不欠程家啊！”
“那姑娘受的伤害呢？你全给抹了？你凭什么啊你？嫁到人家不受白眼？说到底，咱还是欠人家的。”
叶离一听她说自家欠程家就头大，关系到她和程淮景的未来，她不想以后落人话柄。
没忍住反驳道：“妈，我在你心里，罪魁祸首的形象已经根深蒂固了是吧？对程淮凌的伤害，就连我爸牺牲一条命，都挽回不了？”
“我哥和淮景都说过，最终结果，就是父亲救了她，爆炸是我无意造成，但那是她命里注定要遇到的，之后淮凌有心理创伤和烧伤，也是代价，父亲替我极大程度上挽回了。而我失去的是父亲，最终我只欠父亲，只对不起咱家，我们叶家和程家两不相欠的。”
站在她的立场，这些话放在以前，涉及到程淮凌，她是不愿意说的，母亲爱怎么想怎么想，她都无所谓，反正她从小到大就没受她待见过。
可现在不行，她想和程淮景在一起，甚至结婚，那母亲的态度和想法就很重要，她必须说服她。
章月华被这番话说得愣了一瞬，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瞪着叶离好一会儿，之后态度稍缓和了些，又问：“叶离，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了？”
叶离长出了口气，她怎么会不知道。
“那笔补偿款对吧？”
“对，一百多万呢！收了钱还想着嫁给人家，这说出去，让人家街坊邻里听见多难听。”
叶离咬咬下唇，问：“是不是，我把这些钱还给他们程家，就可以和程淮景在一起了。”
章月华蹙眉呛她：“想那么美呢，那些钱我都花了，你自个儿先还清再说吧！”
突然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我警告你，不能跟那个程淮景要钱，你必须自己挣。”
她是叶铭宇的奶奶，别的不谈，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她孙子，孩子可怜有自闭症，打小没妈，爸爸还成了植物人，结果又被姑姑带着嫁进程家，被人家冷眼相待怎么办，她可不相信知道了爆炸真相后的程家老人。
没别的办法，她只能为难叶离，让她知难而退。
叶离态度坚定，点头：“行，我保证，不要他一分钱。”
而后她又道：“但是妈，还清后，我要跟程淮景结婚。”
见母亲还要说什么，叶离急切开口：“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小宇对吗？我相信程淮景，没人能接受得了带个孩子的我，只有他。”
“而且，我相信，我哥总有醒来的一天，这一天不会太远。“她狠心说出一针见血的话，“除非，您不相信。”
章月华愣神，被女儿堵得哑口无言，嘴唇打颤还欲说什么，叶离已经打开楼梯间的门，回病房了。
程淮景正在床前教叶铭宇跟躺着的爸爸说话，见叶离进来，扭头问她：“怎么样？”
叶离对上男人略显担忧的眼神，微微一笑：“没事，谈得还好。”
具体聊的内容，程淮景不打算再问，他明显能感受到叶离的变化，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顺从不敢反抗的小叶离了。
两人又呆了一会儿，章月华进来了，她什么话都没说，也没看他俩，冷冷地坐在叶煜床前，就那么看着儿子，眼神发直，不知在想些什么。
离开时，叶离说了句：“妈，我走了，您保重。”
程淮景也说：“阿姨，您保重，我会对叶离和小宇好的。”
最后叶离带叶铭宇过去抱了抱奶奶，三人转身离开。
房门关上，徒留章月华孤独的背影坐在那里，屋里安静得像是没有人来过。
老人伸手覆上儿子的手背，蓦地，腹部传来一阵钝痛，她弯腰用手死死压住疼痛部位，反复按揉。
待痛感减弱，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章月华直起身来，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
这时，兜里的手机响起，她掏出接起，声音颤抖：“喂，陈大夫。”
那边传来老医生浑浊的声音，虽带着安抚，却给了老人重重一击。
“结果出来了，是晚期。”
章月华嘴巴开合好几次，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只能做手术吗？”
陈医生：“对，但癌细胞扩散很快，已经遍布整个胃部，手术存在风险，不过，有50的成功几率。”
章月华枯瘦的左手覆上额头，问：“大夫，这，这得多少钱呢？”
“这个确定不了，患者每个治疗阶段情况不同，你检查住院，化疗用药，手术等等，全算下来，少则三四十万，多则上百万，甚至更多。”
章月华一听，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定了定神，又问：“那如果不治疗，我还能活多久呢？”
“你的情况不太乐观，大概……三个月左右吧。”
电话挂断，听筒里“嘟嘟嘟”的芒音，像死神的宣判。
空气死一般沉寂，落针可闻。
章月华看着手机，屏幕上是她和丈夫还有叶煜叶离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心酸的眼泪一滴一滴啪嗒打在照片上，汇成几个圆点，逐渐晕开。
……
假期临近尾声，最后一天，程淮景家里有事，回了趟京市，家里变得空落落的。
因为答应了母亲，叶离开始琢磨攒钱的事，当然，这件事，不能让程淮景知道。
她素来有记账的习惯，有个专门的笔记本，平时都是记录日常消费，这回，还要记录收入和余额，督促自己努力赚钱。
叶离打开最后一页，倒着往前记，无论主业还是副业，只要一有收入，除去花销，卡里余额剩多少，她都会记下，并且在后边写上距离目标还差多少。
碎碎念小习惯，每次她还会在最后写上一句：离你更近一步了，离你又近一步了，离你又又进一步了，离你又又又进一步了。
记录完，她会把笔记本锁进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钥匙就放在书架上的笔筒里，方便拿取，还不会被叶铭宇发现。
国庆过后，纪录片拍摄进度过半，程淮景也减少了出差的次数。
他住的地方离他公司近，但距离学校比较远，平时经常会直接留在叶离家过夜，隔一两天回一趟自己家。
程淮景在的时候，叶离不弄自己的某音账号，更不会直播，只有程淮景不在时，她才会熬夜去做。
而母亲那边，叶离明显感觉出她态度上的变化，虽不支持，更不同意结婚，但好像对她和程淮景目前的交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有强烈的阻止，不像七年前在校门口，恨不得当场剐了她。
这是好现象，至少对叶离而言，有希望走向更远的未来，他们的恋爱也不用藏着掖着。
临近深秋，天气渐寒，一阵风呼啸吹过，枯叶落了满地，叶铭于小脚踩上去，咖嚓作响。
姑侄俩刚在校门口等了还没五分钟，程淮景的黑色路虎揽胜缓缓驶来，在马路边停下。
复合已经一个月了，在家里吃的每顿饭都是程淮景下厨，叶离被他喂得都胖了两斤，程淮景开她玩笑：“就你这身高，我抱着轻飘飘的，压着都怕把你弄骨折，再胖十斤还差不多。”
“你，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个。”叶离白了他一眼，笑了笑，“今天我下厨，你陪小宇玩吧。”
程淮景眉尾上挑：“行，还没吃过你做的菜呢。”
叶离往卧室推了推他，自信道：“保证让你大饱口福。”
程淮景本来带着叶铭宇在小卧室玩，但叶离做饭时间长，叶铭宇玩腻了，就跑到大卧室去玩。
虽说叶离都是二十七岁的人了，小姑娘的心性还是半点没见少，桌上都是些可可爱爱的学习用品和小玩意儿，平时孩子就特喜欢在书桌前摆弄她这些的小东西。
大概是家庭氛围变活跃了不少，叶铭宇最近在语言上迎来一个小小的爆发期，一个多月前还只会叫爸爸和妈妈，现在，连成整句去表达还差点儿，但已经会说不少字词了，进步相当大。
桌上的玩完，叶铭宇就要去够书架上的，他脚踩一个小圆凳，右手摸上书架最上层边缘，嘴里一个劲儿重复说着：“笔，笔，筒，笔筒……”
程淮景正回工作信息，见状去给他拿笔筒，正巧这时叶铭宇脚下的凳子没踩稳，往后倒下去，小家伙也随之朝后摔，程淮景眼疾手快，刚触到笔筒的手，迅速扶了下叶铭宇，才没导致孩子后脑勺着地，然而同时，笔筒也被男人指尖带下，里头的东西撒了一地。
厨房的叶离听到声响，高声问了句：“怎么啦！什么声音？”
程淮景喊了声：“没事。”
他刚好回完信息，将手机置于一边，蹲下身去捡东西放回笔筒，叶铭宇玩心大，一眼锁定在那串小钥匙上，在程淮景捡起之前，先一步抄起。
“小宇乖，给你姑姑放笔筒里。”程淮景向叶铭宇伸手。
叶铭宇自闭归自闭，但智商完全正常，最近叛逆得很，就爱玩钥匙开锁，去抽屉里乱翻一通。
他在房间绕了一圈，跑到书桌前蹲下，用钥匙打开了最下边的抽屉，“咔哒”一声，抽屉拉出，伸手进去扒拉，程淮景一眼便看清了里边全部的东西。
都是些书、本笔记、小盒子文具之类的，最上边的，是一个明黄色的笔记本，叶铭宇拿出来翻开，装作看书的样子，几秒钟之后，又扔在一边，继续去翻下一本。
程淮景本来打算跟叶铭宇一起归置好锁上抽屉的，奈何视线一眼定格在了打开的笔记本上，那是最后一页，上边记录的最近日期是昨天。
男人将笔记本捡起，仔细浏览了最后那两页，脸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疑惑，到之后的了然，眉宇间一片柔和。
待叶铭宇不玩了，程淮景急忙把所有东西回归原位，锁上抽屉，把钥匙放回笔筒。
屋外传来叶离的声音：“开饭啦！”
男人将叶铭宇举高高抱起往外走：“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