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雪禾的笑,其实一点都不越矩,但在萧景衍看来,很刺眼。
那样的笑容,他好像从来不曾拥有过。
“皇帝,你在看什么?”太皇太后顺着他的视线转头。
萧景衍转回脸,“没什么,皇祖母。”说着就到了正殿。
正殿气氛比佛堂轻松,众人依次进入,找位置坐下。
雪禾虽然和崔玉安一起落在最后,也只是让桦儿同他打了个招呼,没有着急问校考的事。
这事不能太唐突了。
雪禾带着桦儿进殿时,大部分人已经就座,她正要找自己的位置,就听上首太皇太后朝桦儿招手,“老八,过来让太祖母看看。”
雪禾穿过人群带桦儿过去,太皇太后命人在旁边给雪禾放了一把椅子,然后将桦儿拉到自己身边坐。
人群中有小声的议论,八皇子在宫里一向人人喊打,没想到他竟能得到太皇太后的偏爱。
如今太皇太后负责年底祭祖的事,崔玉安又升任御前大夫,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被太上皇打压多年崔氏一族要崛起了。
而太皇太后一直是崔氏的主心骨,所以这么多年即便她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却没有人真敢忽视她的态度。
萧见骊坐在几个年长王妃的后面,看着雪禾坐在皇祖母身边,默默揉手中的帕子。
现在太上皇去了太长宫,母后小心谨慎,唯恐也被发配了去,否则她才应该坐在所有人的前头。
坐在旁边的王妃见她闷闷坐着,指着桌上的热情招呼道,“公主,吃点东西吧。”
萧见骊不屑的摆摆手,桌子上摆的都是宫里制式的糖碟,菓碟,看都看烦了,谁吃啊。
桦儿却对碟子里的东西很感兴趣,跳下椅子,趴在桌子前,眼睛骨碌碌的转。
太皇太后看见了,亲切道,“孩子,你想吃什么,让人给你拿。”
桦儿摇头,“谢太祖母,桦儿吃饱了,就是这些点心第一次见,想看看。”
“第一次见?”太皇太后看一眼黎太后,又低下头问八皇子,“六安苑没有这些点心?”
桦儿摇摇头,“桦儿从来没见过。”
黎太后脸色一白,用手轻捂心口。
太皇太后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八皇子,发现他穿的衣服布料虽然不差,却不是宫缎,她扶住八皇子的肩膀问,“那这些年你们吃的喝的都是哪来的?”
桦儿指着雪禾,“都用姐姐的银子。”
雪禾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微垂了头。
太皇太后一向慈眉善目的脸突然变严肃,转向萧景衍道,“皇帝不是悭吝之人,太上皇那么多妃子你都让她们在宫里养老,还在乎多养一个皇子?”
萧景衍气息一沉,看向黎太后,“母后执掌后宫,可知是怎么回事?”
他声音虽缓,每一个字都渗着寒凉,黎太后却后脊一软,险些椅子都坐不住了,故作镇定道,“哀家这就给太皇太后,皇帝一个交代。”
说着声色俱厉的叫来内务处的总管,当堂审讯,这不审还好,一审才发现,五年来六安苑的月俸几乎被克扣殆尽了,就连下人的月银都不放过。
太皇太后痛心,“那日雪禾这孩子让人送菜来,哀家就在想,这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为何会亲自种菜,现在倒是知道答案了。”
黎太后,手指着内务总管道,“你竟然背着哀家昧下八皇子的俸银,来人,罚没他的所有财产,打五十八大板后再送入慎刑司。”
黎太后虽然不喜欢八皇子,倒真不至于在这点银子上做手脚,如今看众人的目光,这个罪名是结结实实要她背上了。
“太皇太后,儿媳冤枉。”她哭丧着脸,发毒誓保证,“以后后宫若再出现这样的事,叫我天打五雷轰。”
太皇太后目光变柔和,“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先把这些年欠人家雪禾的银子补齐再说。”
黎太后立刻点头,“皇子每月俸银一百两,加上杂七杂八,这五年补嗯一万两够不够?”
说完见没人吭声,又看着萧景衍,试探道,“不然,两万两?”
萧景衍这才松口,“吩咐下去吧。”
黎太后如临大赦,起身告退道,“哀家这就叫人去办。”
萧见骊看着母亲仓惶落跑的样子,心跟刀剜了一样疼,她美目一横,又是黎雪禾!
在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雪禾感激的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桦儿并非第一次来寿安宫,这些事太皇太后不可能才发现。
太皇太后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揭开,不过是投桃报李,还她人情。
感受到雪禾的目光,太皇太后亦微微颔首,是个聪明的孩子,看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
黎太后走后,太皇太后也乏了,被女眷簇拥着去暖阁歪着。萧景衍则被几个皇叔请去西厢房议事。其他人则不拘什么形式聚在一起。
桦儿拉着雪禾去殿外玩雪。
雪又厚又软,踩上去像棉花,小少年在里面跑着跳着,不知不觉雪禾就被他带着去了后花园。
后花园空旷,也没有背风的连廊,比前院冷多了。
可这里雪厚,又没有人来过的痕迹,桦儿像钻进米缸里的小老鼠,在雪地里尽情的滚、拱、跳。
闻露着急的直跺脚,“雪都钻脖子里了。”
雪禾也担心,可又不想桦儿扫兴,想了想对闻露道,“去把那件貂皮大衣拿来。”
桦儿被貂皮大衣裹得密不透风,再怎么滚来滚去都沾不上雪了。
“姑娘这个办法真好,不过”闻露又担心道,“这么好的貂皮大衣,糟蹋了。”
雪禾不在意道,“左右都要拆了给桦儿做皮棉衣的。”
小少年像有使不完的劲,玩得忘乎所以,根本叫不回屋子。天气实在太冷了,闻露让雪禾先进殿,她一个人看着小殿下。
雪禾想再陪陪桦儿,感觉冷了才走到假山的背风处躲会。
刚待了不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踩积雪的声音,她回头,见是崔玉安,身后还跟着他的书童。
崔玉安远远的停下,拱手一礼,“在下崔玉安,见过雪禾姑娘。”
雪禾正想着去找崔玉安,没想到他就来了,温温一笑,“见过崔世子。”
崔玉安微垂睫,目光非常君子的落在雪禾脚前的地上,“冒冒失失来打扰姑娘清净,只是想来感谢姑娘那日给寿安宫提醒暴雪之事。”
雪禾谦虚道,“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她心里疑惑,这件事太皇太后已经非常有诚意的感谢过她了,崔玉安为何又来谢一遍?
崔玉安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轻轻一笑道,“我是听了姑娘的提醒,才想到去帮布衣巷的百姓。”
雪禾恍然大悟,崔玉安这次升任御前大夫就是因为在布衣巷的善行,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她的无心之举。
她嘴角噙一点欢喜,“主要还是崔世子宅心仁厚。”
崔玉安压了压唇,脸上带点不好意思,终还是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书童,小书童赶紧走到雪禾身边,将手里的托盘敬上。
那托盘里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个小毯子样的东西。
雪禾抬目望过来。
崔玉安不自在的笑了一下,轻声道,“这是用波斯羊绒织成的披肩,很暖和,今日天寒,姑娘正好可以用上,这这份薄礼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羊绒披肩淡淡黄色,绒又细又蓬,一看就是保暖佳品,雪禾却摇了摇头,“世子太客气了,只是这披肩我不能要,如果世子真想感谢我,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玉安愣了一下,点头,“姑娘请。”
方才俩人所站的距离太远,实在不方便说话,转到假山另一面后,微微拉近了点距离,雪禾才柔声道,“八皇子今年开蒙,听闻崔世子在崇文馆任教渝,不知道可还收学生?”
崔玉安紧绷的神经一松,“原来为这事,自是可以,不过从我名下收的学生都要经过专门的校考,不知八皇子程度如何?”
雪禾有点信心不足,“认字不少,也读了点书,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读在点子上,但不管如何,我都想让他试试。”
她自己小时候读书就不行,教桦儿这么多,已经尽力了。
崔玉安忍不住勾唇一笑,“没关系,还有时间,改日我把校考涉及的书拿给你。”
雪禾眸色一亮,眼中水光流转,施施然一福身,层叠的裙摆扫起一片飞雪,“我替八皇子谢谢世子。”
崔玉安心跳漏了一拍。
两人回到原处,雪禾又是一礼,“世子慢走。”
崔玉安转身,从托盘中拿起羊毛披肩转过来再次递给雪禾,“这个披肩还请姑娘务必收下,太皇太后教导我们要长存感恩之心,我又岂能不遵循。”
他这句话暗示,送披肩的行为是太皇太后授意的,算不上私相授受,断了雪禾的后顾之忧。
雪禾没理由推辞,只好双手接下。
于此同时,西厢房的正对着后花园的窗户旁,萧景衍狭长的凤眸压成薄薄一线,整个人凛然如霜。
正在说话的老皇叔见状猝然噤声,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
几位老王爷都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个年轻的皇帝,不敢再多说什么,匆匆结束了议事。
他们前脚刚走,宸王推门进来,惊奇道,“那帮老家伙好不容易逮到你,竟这么轻易就打发了。”
萧景衍没接话,擦着他的肩膀走了出去,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宸王习惯皇兄的性子,也没觉得尴尬,转身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正殿,正好遇到崔玉安,崔玉安恭恭敬敬一礼,“参见陛下。”
萧景衍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住,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场令人胆战心惊。
与方才在后花园的微微拘谨不同,崔玉安依然是恭敬有礼,不卑不亢。
这一刻宸王似乎有点理解,为何宫里那几个妹妹一听到崔玉安的名字就脸红,就是皇兄脸这么严肃,是对自己亲自选择的御前大夫有意见么?
顿了大概一息,萧景衍微一抬手,“平身。”
“谢陛下。”崔玉安转身离开,走出好远才感觉从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挣脱开。
算算时间,差不多到吉时,该进去给太皇太后拜寿了。
雪禾准备去喊桦儿,刚绕过假山,就遇到了萧景衍。
萧景衍目光停在她肩上的羊毛披肩,她薄薄的肩膀裹在里面,被呵护很好的样子。
而不远处,他送她的貂皮大衣被八皇子当抹布一样滚在雪里,撕来扯去。
呵,男人吁一口气,“朕真是多余管你。”
说完,抛她怀里一枚玉牌,转身走了。
雪禾低头,看到手里的是一块通身翠绿的麒麟玉牌。
这种玉牌一般只有极少建功立业的皇子才会有,持它可以到内务府随意领取日常所需,不受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