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是孰非何人论
三十九
1
年味的冷清、淡薄,这对于汪小超家似乎是这样,都过了正月初四,自己家也没来一位客人,不过这既使人轻松舒服,但同时也有一种没人瞧得上、瞧得起的世俗意味。
而与汪小超家门口的冷清相比,邻居高媛家,从腊月间就门庭若市了,不间断有人喜笑颜开,提着礼物登门。
只因高家有四个女儿,三女儿高媛更是貌美如花,家有花四朵,引来无数蜂与蝶。
高家门前的热闹,与汪家门前的冷场形成鲜明对比,这使汪小超平时都不好意思出门,而躲在家里,看着杂乱不成光景的屋子,他心里愈加烦躁,感觉到迷茫,感到痛苦。
那一刻,他觉得母亲马秀兰要在城里买房子的决定,或许是对的,离开这里,似乎才有希望。
可想了想高额的房价,汪小超不由得打一个冷颤:“到哪弄那么多钱啊。”
2
邻居家的热闹,不仅汪小超羡慕,母亲马秀兰也有点嫉妒,虽然她口里说什么,嫌正月间来客人烦,可心里也希望客人来,毕竟过年就是要人多才热闹。
吃饭时,马秀兰笑着调侃抱怨似的说:“小超,你要是个女孩该多好,我也不愁给你娶媳妇,现在家里也被人挤破头,哈哈。”
“可惜我是男的,是个儿子,那你年轻时和我爸咋不再生一个孩子,生个女儿,现在不等着收钱。”
马秀兰叹了一口气说到:“哎,该死的计划生育,其实你两岁时,我和你爸怀了一个女儿,可惜让狗日的乡镇干计划生育的拉到卫生院,给强行打掉了,玛德,那一群短阳寿的。”
听母亲这么说,汪小超吃饭的筷子都停住了,眼睛直直,好奇的看向母亲,吃惊的问:“我还有一个妹妹啊,我咋不知道,咋没生下来?”
马秀兰见儿子好奇、吃惊的眼神,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把埋藏在心底的陈年往事不该说了出来,一边吃饭一边说:“问啥问,多少年的事了,吃你的饭。”
可人的好奇心一旦被打开,就很难关上,汪小超不厌其烦的缠着母亲,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个妹妹。
3
马秀兰被儿子死缠烂打问的不耐烦,便告诉了汪小超,他的确有一个妹妹,不过早已经在20多年前,还没降生,就被人拿掉了。
原来,二十多年前是计划生育政策施行最严的时候,而碰巧这个时候,马秀兰与汪耀祖有了他们第二个孩子。
可他们第一胎是个男娃,也就是汪小超,根据政策,不允许再生第二胎,可是他们怀上了,马秀兰和汪耀祖想要下这个孩子。
马秀兰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这使这对夫妇既欣喜又整日的提心吊胆,害怕被乡里搞计划生育的知道,上门闹事。
汪耀祖得了矿难,刚做完两场大手术,躺在床上行动不方便,家里日子过得恓惶的很。
而妻子腹中的第二个孩子越来越显怀,待在家里明显不安全,于是丈夫让马秀兰跑到外地亲戚家躲计划生育,等孩子生下来再回来,而汪耀祖对外邻里说媳妇出远门了。
此时汪小超才两岁,马秀兰便带着儿子去了远方亲戚家躲避,等生下孩子,木已成舟再回来。
可在亲戚家,两岁的汪小超怎么也不住,非要闹着回家,无奈马秀兰又回到了家。
可村子就那么大,人熟眼杂是非多,有人心坏嘴碎舌头贱没个把门,又在政策宣传引诱下,便把马秀兰怀了二胎的消息告诉了乡里搞计划生育的。
4
傍晚,乡里计划生育的官员,其实都不算官,就是不入流的小吏,便一窝蜂的来到汪耀祖的门上,兴师问罪。
汪耀祖遭了灾,俩胳膊下还夹着拐棍,躺在床上哪能出来,全是马秀兰一女人家硬抗。
一群大男人,义正言辞的质问马秀兰:“为啥还要生娃,你们家这情况,你看还适不适合生娃子。”
其意思,一方面是说你们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不能再生;二是隐指马秀兰家穷,光景难唱,养活不好孩子。
聪明泼辣的马秀兰,当然听出了他们的话,便据理力争说:“咋不适合生娃,我娃他爸你们也看见了,是三级残疾,按照规定,残疾人就有生育指标,咋不能生。”
“那你看看你们屋这情况,就不适合生娃。”一计划生育人员说。
“我屋情况咋咧,娃他爸虽说遭了难,但我们不借不欠,咋不适合生娃,生下来我们能养活好,不消你操闲心。”
心直口快,性格泼辣的马秀兰还问候骂了许多泼辣的话:“你们也是父母爹妈生养的,你咋不回去问你妈为啥要把你生下来”
上门来搞计划生育的人,被马秀兰泼辣尖锐的言语和态度激怒了,哪里能放过她,再说也是按国家政策章程办事,有理有据。
马秀兰和前来搞计划生育的人吵的不可开交,搞得不欢而散。
而性格懦弱、怕事的汪耀祖,反倒埋怨年轻的妻子不好好说话,非要激怒得罪那些搞计划生育的人。
马秀兰本来就孤立无援,孤军奋战,丈夫汪耀祖身体不好,帮不上忙不说,事后反倒埋怨妻子。
这也使马秀兰彻底看清,看不起丈夫,她不恼怒丈夫的无能、倒霉,令她心酸、怨恨、恼怒的是丈夫的软弱、懦弱、怕事,胳膊肘往外拐,替别人考虑,也不为自己女人想,彻底伤了马秀兰的心。
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马秀兰还是被那些人弄到乡里的卫生院,把孩子给拿掉了。
婴儿在母体都已经成型,马秀兰看见那是一个女孩,可惜自己终究是没能保护,留下那个孩子。
很多具体的细节,马秀兰并不愿意详细讲给儿子汪小超,事过多年,她情绪平缓的讲给儿子,语气没有多少波澜,似乎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只是提起当年搞计划生育的人,她会激动那么一下,似乎他们真是日本鬼子。
汪小超对那些事基本没有印象,那时自己才两岁,记不住太多,隐约能记住的就是,当时那些大人夹着公文包从自己身旁过,玩尿泥的自己睁大眼睛好奇的望向他们。
而至于计划生育,自己在村里上学时,商店、电线杆随处可见的标语是:“少生优生,计划一生,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
自己也听闻,当时好多人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四处的东躲西藏,有一年的小品,不就是演绎河南人躲避计划生育么。
有的人家为了要一个男孩,把之前生的女孩都扔掉、送人,就为要一个儿子,结果现在导致好多年轻小伙找不到媳妇,可又稀罕起女孩来了。
哎,目光短浅的人,真是可笑啊,可造成的恶果、苦果,却要后来与之无关的人来品尝,那些人真是该死,该下十八层地狱。
5
只要乡里搞计划生育的第一次登门,从此以后那家人就别想过安生日子。
乡里那些搞计划生育的人,成了马秀兰门前的常客,而不懂事的汪小超,看门前来了许多人手拿公文袋,心里还很高兴,兴奋的想:“我家也来了这么多人。”
计划生育执行的很严,不准多生超生,为此省上还专门下来官员到米镇巡查,看一下不遵守计划生育的家庭到底什么情况。
马秀兰的孩子虽然被拿掉,但她们家依旧是乡里搞计划生育业绩的典型,为此乡里的官员和省上来的人,来到了马秀兰家。
这次来的人更多,一群拿着公文包,衣装革履,精神抖擞的男人站在马秀兰门前,不知道的还以为马秀兰家出了人才,有大人物呢,可其实是来兴师问罪的。
此时马秀兰虽二十多岁,但苦命艰辛的生活,以及坚韧要强泼辣的性格,使她并不惧怕怯懦那些义正言辞,兴师问罪的官员。
马秀兰声泪俱下,拿出丈夫汪耀祖的残疾证,当着省里下来的官员,诉说自己的不幸、辛苦,以及要二胎的合理合法:“我娃她爸在煤矿塌成残疾人,三级残疾,你看残疾证,按照国家政策,残疾人是有生育指标的,可他们就是不让我生,非得给我打掉”
马秀兰抽噎着、哭泣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诉说,前来视察的官员看过汪耀祖的残疾证,又听了马秀兰如泣如诉的陈诉,活脱脱的冤情。
省里的官员面色铁青,县里陪同的人见势不妙躲到后面,催促乡里的官员想办法,乡里的官员不停的给马秀兰使眼色,可马秀兰不管,把自己心中的苦水、心酸、以及那些狗官的胡作非为,狗眼看人低的行径尽数道出。
“整个米镇又不是我马秀兰一家超生,那西坪的唐山、杨花,还有青平的张春华,就是我们村也不是我一家超生,可你们凭啥专整我们一家,啊!你们眼睛都长哪里去了,不就看我家男人遭了灾,躺在床上不能动,又没有人就随便整我们”
“我第一个孩子出生,要准生证,别人家都是工作人员亲自送上门,而我们就是不送,别人住的远都送,为啥单单不送我们家,还是我亲自跑到乡里取回来,你们不就是看别人有钱有势,看不起穷人家,诚心欺负人么”
马秀兰呜咽着说的声泪俱下,省上下来的官员安慰马秀兰,并当着面,脸色铁青的训斥办事的人:“你们怎么干工作的,人家符合政策规定,凭啥不让人家生,该生的不让生,不符合规定不能生的,你们倒让生,你们干的什么工作。”
那些西装革履的人,精神抖擞的来,失去神采,心情沉重的离开。
听说那一年,米镇的计划生育给挂了黄牌,镇上的干部开会说:“哎,咱们辛苦干工作,都怪东村上那个女人不会说话,给咱们整个米乡搞个黄牌,所有工作都白干。”
马秀兰后来恨恨的说:“狗日的,那些搞计划生育的和日本鬼子似得,什么东西都给你拿,缝纫机,粮食,甚至墙上挂的肉都给拿走,和鬼子进村了一样。”
6
听了母亲告诉的往事,汪小超心里生出一种愤怒,同时也有一种无力感。
看着邻居家门前热闹繁忙的景象,迎来送往的张张笑脸,欢乐喜悦的谈笑声传来,汪小超不觉的陷入了沉思。
计划生育的余威还未散去,一切归功似乎也并不是相关部门,如大人们诉说的土匪、强盗、鬼子般的执法,更大的可能是源于社会的进步,教育的普及,人民素质的普遍提高,以及生活水平的飞升,然后很多事就水到渠成般的发生了。
当年那些凶神恶煞愚蠢的帮凶,随着时代的东风也沉默了,归于平静,不知是时代变好了,还是他们变老了,权利、政权对于他们并无任何关系,他们其实也是普通大众的一员而已。但当政策的需要,需要一把刀,需要一个工具,那些“愚蠢”的家伙还以为自己能封侯拜相呢。
其实不过是替王侯将相杀人的一把刀而已,甚至干完脏活,都不会被记住的小人物而已,可自己造的孽,毁伤的生灵,注定怨气难消。
你尽管干,损不足而补有余的人道,可折寿损福,断子绝孙的天道,昭昭可鉴,生活还是如常的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