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
菲沁回到墓室。
长明灯下，棺内空空，寻不到他。
她想起来，他本是只鬼，没有气息，失了凝灵石后，正一日比一日衰弱。
不会……
差点哭出来，忙屏气凝神，逼自己冷静。
还能找，一定能找回来。
掐诀搜寻青玄的灵力残余，指间一道蓝光出现，虚虚盘旋，是戒指。
菲沁顺着灵力指引，上了山。
他在。
在赏月。
珈若山素来人流鼎盛，山上建有不少的旅舍，又恰逢五月旺季，游客实在不少。
不过此刻夜已晚，大都睡了，偶尔的一个两个在凭栏闲聊，也不住地打呵欠。
青玄立的地方正是最高处。
山势极其险峻，属于禁区，因此只有他一人。
山顶风大，满头白发在风里蹁跹，身上衬衫被吹起来，如即将飞舞的黑蝶，菲沁立在他身后几米处，不再靠近，静静地凝望他的背影。
巍巍而立。
他曾是君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必一身华服气度超群，哪怕是三千多年后，到了现代，不过黑衫黑裤，再无多余装饰，依然无比优越。
如羽化登仙，如遗世独立。
想来若有月下仙人，也不过如此形貌。
青玄没有回头，仍仰着，看天上不甚清晰的月。
“回来了。”
听起来精神还不错。
“我找不到你，吓了一跳。”菲沁回，“怎么出来了？”
“睡醒了，出来透透气。”他收回目光，往下看去，那里有一盏窗口还亮着光，“也想看看人，热闹。”
菲沁没说话。
她往前走了两步，立在他身旁，也一同看过去。
灯却在这时熄灭了。
满山静寂，只有风吹衣角的窸窣声。
“三千多年了，这人间日日看，你还没看够？”菲沁笑着跟他开玩笑。
风大起来。
也不等他回答，她褪下了自己扎头发的发圈，抬手捋顺他的长发绑了起来。浅白色松紧发圈上有一个透明的水晶小兔子，胖墩墩煞是可爱。
绑好以后，手一拨，将长长的发束放在了他身前。
一根属于她的黑发缠在发圈上，又缠住了他的白发。
如此也算结发为夫妻了。
青玄任她拢好自己的头发，侧头摸了摸小兔子，有些委屈：“把我的造型弄坏了。”
菲沁淡定：“你头发这么多，又沉，我是为了不让你被吹下去！”又审视了一番，很是满意，“这造型也好看，听我的，换了！”
倒是霸道起来了。
她悍匪一样泼起来，他哪里敢说个不：“好，换！”换了句话，是回答她第一个问题，“日日看，日日新，不会烦。”
“怎么，你不喜欢？”
菲沁蹙眉。
起初确实不喜欢，现在好像没有那么不喜欢了。而且，了解的越多，对于人族的本质越清晰，反倒渐渐平息了最初的反感，甚至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所以……
“很复杂。”她回了一个斟酌许久的答案，“也算喜欢吧。”
犹疑不定。
就那么复杂？
青玄笑了一下，冲她摊开手掌，掌心是一片蛋壳。
凤凰的蛋壳。
“那这个，喜欢吗？”
菲沁之前看到的预示，正是海。
那一片涌动的清色水波，让她以为壳是在深海底，却不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是深海，而是牵挂着深海的那个人。
这片比她之前看到的要大些，也不是白色，周围泛着微蓝，光泽如水般微漾。
目光从手上移到他脸上，又缓缓移回来，得到同意，她才伸手拿了过来：“喜欢！不过，真就这么给我了？”
“不想要？那还给我吧！”青玄作势要拿回来，她忙躲开，手一抬塞入胸口，“给我了就是我的！”
面对她的泼皮，青玄的手改落在了发顶，温柔地抚摸了几下。
菲沁脸热起来。
“凤凰选了你，自然是你的。”
有什么东西被一下子抓住，她伸爪揉了下耳朵，睁大眼睛望向他：“这么说，你认识凤凰？那你为什么……不救他？”最后三个字不由放低了声音。
想来他活了三千多年了，认识凤凰也再正常不过，她竟从没往这上面去想。
可为什么？
或许是，也无能为力罢了。
他缓声，承认了：“是啊，我没有，我没有跟他并肩作战，我只是……苟活着，收敛了他的尸骨，四处寻找救他的办法。”原本的平静里多了一丝掩不住的凄然，“朋友死了而我还活着，很没用，对吧？”
那一晚不只凤凰，他也只剩了一口气，却不想告诉她，就让她这么以为下去吧。
一声极轻的叹息落入她耳中，菲沁心抖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他在怀念故友。
“不是！我不觉得！”菲沁表情越发坚定，“活着就是希望，无论是谁，只要有希望，一切就可以再回来！”
“所以凤凰蛋是你给我姥姥的？”
“是。”
提及姥姥，她眼里有了层薄泪。
“凤凰可涅槃重生，九尾白狐的灵力属木，与凤凰同源，可以温养凤凰蛋，我半鬼半鲛，灵力阴寒，实在是不行。”青玄温声，“你姥姥的事我很抱歉，对不起。”
菲沁抹抹眼，摇了摇头，没有觉得这是他的错，或者想去埋怨他，因为姥姥不是因为他而死，而且姥姥说了，会回来。
“那蛋壳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落在四面八方？”
“凤凰破壳，蛋壳本就是碎的，恶灵偷走了凤凰蛋壳，于各处销毁，好让凤凰死后无法重生。”
却没想到蛋壳附有灵力，如同凤凰本尊，即便被扔到四面八方，磨碎成渣子，也能凝出形状，做着与主人同样的事，护佑一方。
青玄忍着不舒服，尽力语调平稳，与她一一解释。
“她们会回来的！”她说。
青玄附和了一句：“会。”
菲沁忽然想起来，他认识姥姥，还托付了凤凰蛋，怎么会没见过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谁？
所以，他一直是在……装。
雪儿？
“你……”
“怎么了？”
眼睛里看到，青玄似是在笑，菲沁咽回了要说的话。没什么，她是小雪，是青玄的雪儿，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
她瞪着一双兔眼：“你算计我，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
“是你先动的手！”他道，琉璃目里是无辜。
菲沁：……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结果没想到对方竟早已看穿，不过是任她跳进自己挖的坑里，游刃有余地欣赏她不怎么出彩的演技，还陪着演。
可……
“明知道我骗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察觉失言，她忙又道，“我是说，没必要不是吗？”
对小骗子，牺牲太大了。
安静。
青玄盯着她，眼内含了很多情绪。
“因为你想。”
菲沁心虚垂眸，眨了两下睫毛，终归没有像怼屠焱那么怼他，但这个话题也没必要继续下去。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恶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问，同时也是想要面前的“人”给她个解答，“我之前在学校见过，他说要灭了整个人族，才可以彻底消灭掉这股力量，非要这么做吗？”
灭掉人族，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人类现在是这个世界的绝对主宰，以后也会是。
妖族亦无心去争。
他们又怎么可能真的去灭一个族？那样与恶灵有何区别？
“你觉得呢？需要全部清除吗？”青玄颇有兴趣，又把问题原封不动抛了回来。
菲沁不知，但她清楚一件事：“自然不能，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对吧？如果把这名罪名扣在整个族群头上，不公平！”
青玄道：“但恶灵确实来自于人类，以乌鸦模样显示，并不是真的乌鸦，它是无穷无尽的欲望的具象化，所以会吞噬掉一切，从人类世界开始第一次战争，有了流血和死亡，或许就在酝酿了。”
逐渐成型而无人在意，等到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弱肉强食是自然规则，不止人类，动物也是如此，杀伐征战抢地盘一直都存在。”菲沁不同意这个说法，“以此定罪，未免太过荒唐。”
“人族与其他的种族不一样，人类过于庞大，且还在不断扩张，他们需要的资源太多太多，怎么都不够，或许很多事是无意的，但也确实压缩了别的种族的生存空间，你既然读书，也了解世事，应该知道，如今各种生物死亡灭绝的速度有多快，背后的推手是谁。”
谁在后退，又是谁在前进，一目了然。
“还是说，你已经习得了人世间的生存规则，觉得人类高贵，而其他种族不如人类，天生卑贱，就应该让路？”
他于深山驻足不再入世，也是这个原因。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不如不见为净。
菲沁差点无法反驳。
“我才没有，生命平等！”
“你不是人吗？”想了半天只想出一句，“为什么不替人类说话？”
青玄看向远方苍色夜霭：“因为我的朋友们在这件事上死光了，而且，严格来说，我并不算是人，不管闲事。”
“这怎么会是闲事？”
“小狐狸，你最想要什么？”青玄问她，“世界和平？”
菲沁对于世界和不和平不感兴趣，她只想要自己的家园安宁。
“我要我姥姥。”
“所以，这个世界糟烂与否与你无关，人族是否自食恶果也与你无关，好好照顾凤凰，你姥姥会回来的！”他朗声，“回去吧！我也累了！”
还是有很多话想说，但他说累，菲沁也不再勉强。
“走吧！”菲沁让开路，让他先下，青玄却没动，沉声对她道，“我让你走。”
她满是不解。
听话下山，走了几步，离开青玄的视线范围，停了下来。
果然有事。
天尽头是黑压压的一大群，完全遮盖住了月亮和苍穹，越来越近，那是无数的乌鸦，光摩擦翅膀的声音都让人头皮发麻。站得太高，连闪着寒光的利爪都看得清清楚楚。
确实不是乌鸦，它们比乌鸦要更锋利而可怕。
她奔了回来。
青玄在烈烈风里背着双手，长发束在身后，小兔子已经滑落到了发尾，终于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他没说话，缓缓转身看向她。
“你早知道它们今夜会来对吗？所以才会把蛋壳给我？”菲沁怒了。
愤怒甚至盖过了害怕。他现在就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烟，怎么可能再施法布结界？想同归于尽都不太可能。
“别管了，一起走！”
她上前捡起发圈，拍了拍，又一次把他的头发扎起来。
“雪儿，下面都是普通人……”
嘴里说着与己无关，还让她别管，分明就不是这么做的。
“那我也不走，你再赶我走我就把你推下去！”她怒气更甚，“你要我看着你死？我不允许！”
青玄无奈，忍不住咳了一声，捂着胸口处，抬手画符。菲沁趁此机会布下结界，刚好将最先到达的乌鸦拦住。
乌鸦狠撞在结界上，不肯退却，开始一波接一波地往上冲，前仆后继。
本就是提着最后一口气，不想一时收不住，说了太多话，又费了灵力，青玄身形越发透明，菲沁已经快看不见了。
吞掉一颗眼泪，菲沁手指一扣，打掉一只结界外正叨的最凶的乌鸦，过来扶青玄坐在一边，把手腕上屠焱给的灵力镯取下，戴在了他手腕上。
灵力护体，他好了些。
“好好待着，敢死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的棺材！”
就在转身的一瞬，乌鸦寻到了破绽，结界如脆弱的玻璃，有了条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