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终）
忙碌的一天：治疗十位咒术师，送走三名死掉的、一名康复的，其余六名留院观察。记录坂田律子的数据，放进病例里——没有头绪。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家入硝子还看不到下班的迹象。中午只是草草吃了一个三明治，胃不舒服地蠕动，在安静的医疗室发出滑稽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应该补充食物：足量的蛋白质、碳水、纤维素，但俗话说：“医者不自医”，所以家入硝子选择喝酒。
翻开壁橱，拿上一整瓶清酒，她推开门，准备去走廊吹风，享受一下难得的放空时光。可恨咒术师五感超群，在和这个雨夜一样粘稠的黑暗里，她看到了一个一身黑的高大身影。
有那么一瞬间，家入硝子想转身就走——就算是多年老同学，步入工作牢笼近十年后，也难免有谁也不想见，想要单纯享受个人空间的时候。
可这一瞬间的犹豫已经足以让更加敏锐的那一个发现她。五条悟从阴影中浮出，背靠到栏杆上，面朝她的方向，像以前一样，微笑着吊儿郎当地举起一只手，“哟，硝子！”
在大脑意识到之前，身体发出了行动的指令。像学生时代千百次做过的那样，她走到五条悟三步远的距离，面朝雨幕。
“什么事？”家入硝子抿了一口酒，慢悠悠地问。
声音从背后传来，应该是五条悟仍然维持着面朝走廊内部的奇怪姿势。他用委屈的语气抱怨：“什么呀，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难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确实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一个人。他们之间早已是超越客套的关系，家入硝子在心里答道。酒从食道一直辣到胃里，这一刻她不想说任何话。
不知道五条悟那边想了什么，两个人以背对的姿势听了一会儿雨，没有人出声。
“这世界真是个草台班子啊！”五条悟感叹。
看来是今天廉直女子学院发生的事，的确是和当年五条护送星浆体失败程度相差无几的丑闻。“你是什么山顶洞人吗，怎么一副现在才知道的样子。”家入硝子一边说话，一边习惯性地把手伸入衣服口袋拿烟，半路却想起来自己已经戒了。
“你不要乱说，我可是紧跟时代潮流的麻辣教师诶！”
“好，那麻辣教师今天有何见教？”
“…，硝子，你觉得他真的参与其中了吗？”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个他代指的是谁。曾经参与护送星浆体任务的两个人，一个成为了光荣的人民教师，一位成为了双手沾满鲜血的里世界教主，不得不让人感叹命运的无常。
“我不知道，但就算是他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可他以前是很同情理子的吧，而且不是说要创造一个只有咒术师的世界吗？”五条悟不解地嚷嚷，提高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疑惑。也许在他看来，即使是犯罪分子，这么容易就改弦更张也称得上不可理喻。
家入硝子叹了口气，“五条，他之前还说作为强者要保护弱者呢，后来的结果你我也知道。”，在五条悟的沉默里，她继续说：“人就是这样善变的生物。希望破灭之后就会感到绝望，一个绝望的人做出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做同一件事。”
话一出口，家入硝子难得产生了一点后悔的情绪，虽然她并非有意，但这些大实话中暗含的比较，似乎可以导向指责的歧义。
五条悟的确蔑视规则，我行我素。他超乎常人的强大不仅让他免受了很多物理上的伤害，而且也塑造了他与众不同的世界观。可他终究也是肉体凡胎，是否也有一两个瞬间，五条悟也在寻求着他人的理解，即使他清楚地知道可能只是徒劳？
正如此时，正如此刻。
“那你呢，硝子。”不知道是没听出，还是不在意，五条悟语调保持着平静继续问道。
这只是半句话，但她轻易地懂得了未竟之意。家入硝子灌了一口酒，晃了晃酒瓶，几近见底的酒液与杯壁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和他不一样，我喝酒，还曾经抽烟，是戒烟后现实的宿醉主义者。”
“那就挺好的。”五条悟懒洋洋地说。
“要喝一点吗？”
“噫，哪有人拿着喝完的酒去问人家要不要喝啦！”五条悟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而且我不喜欢酒精的味道。”
“那你走吧。”硝子送上了逐客令。
“这么快就要赶我走啦？”
“要继续上班了，”硝子转过身，看五条悟半明半暗的侧脸说，“不然你站在走廊当门神也可以。”
“那我还是去看看学生吧，毕竟我可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啊！”
“不送。”
门关上了。
被教室门嘎吱打开声吵醒时，渡月响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不然没有办法解释吧，自己的班主任为什么大晚上拿着一个闪烁着诡异绿色荧光的冰淇淋出现在教室里啊！
“你醒啦？”五条悟咬了一口冰淇淋，毫无架子地问候。
“老师好。可以问一下吗，这么晚了，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还有那个奇怪的冰淇淋是怎么回事啊！”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吧，小响同学。”五条悟搬来椅子，一手拿冰淇淋，另一只手捧着脸坐到了最近的桌上，“老师可是跑过了大半个东京去买了超酷的冰淇淋来找你，结果真希告诉我你半夜不睡觉赶去教室了呢。虽然有自习精神值得嘉奖，但保持充足的睡眠也很重要啊。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哦！”
渡月响把头从手下压着的物品上抬了起来，羞愧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书上留下了口水印。连续两次因为擅长结界术的坏女人陷入险境，大受刺激想要来恶补相关知识，结果看书看睡着了，这种事要怎么说出口啊。
渡月响飞快地用双手把书遮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要补一些结界术的知识。”最终她只是避重就轻地回答，“倒是老师，跑过大半个东京去买冰淇淋来找我，大概是要给我吃的意思吧，那请问为什么是您在吃呢。”
五条悟佯装不满地拍了一下桌子，“诶，你这小孩！老师上了一天班，雨天跑来跑去很辛苦的，去宿舍和活动室跑了一圈找你都没找到，这个冰淇淋就当辛苦费不可以吗？”
渡月响看着那个让人毫无食欲的绿色冰淇淋，实在说不出违心的恭维话，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老师您辛苦了…这种好东西还是您留着自己吃就好。”
“开玩笑的啦，本来就是买给我自己的。”
“… …”
“不过想来关心一下学生是真的哦。”五条悟难得用上了比较严肃的语气，“渡月同学就是那种遇上难过的事也只会蒙头在被窝里悄悄哭的类型吧，咒术师压力很大，不找渠道疏导压力很容易得心理疾病的。”
“我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丢人的事好吧！”
“所以没有反驳遇上难过的事了呀。要和麻辣知心老师gtg倾诉一下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回答就不礼貌了。可在这种堪称纵容的氛围里，渡月响仍然不想说话。
“真是嘴硬呀，看来得下点猛药了。”在五条悟一声响指下，蓝光闪过灯泡，几声噼啪声后，黑暗突兀地降临。
脑海里顿时闪现出血泊中女孩扭动的残肢，渡月响寒毛直竖，像是被椅子咬了一口一样跳了起来。霎时，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带着小心但又不容置疑力度把她按回了椅子上。
“不好意思啊，好像玩过头了。”
话是这么说，五条悟也没松开手，好像不得到答案今天就不会走一样。而视觉被黑暗削弱后，听力被成倍加强，渡月响才意识到，五条悟所说的雨天里跑来跑去很辛苦并非夸大，他的声音的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掩耳盗铃般，渡月响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想不通啊，白井明明听起来很温柔，为什么她是个坏人呢？我听到的到底是什么啊？”
“人啊，可以非常复杂哦，理想崇高之人可能双手沾满鲜血，恶贯满盈之辈未必不曾干过一件善事。”五条悟冷静的声音响起，“至于你听到的是什么，我猜是咒力投射的内心的总体映像吧，所以还能听到诅咒的声音。不过我也不敢肯定。”
“还有老师六眼也看不透的事情吗？”
“不要太高看六眼了啊，只是能看到咒力流向而已。能看透别人术式是因为我本人知识储备丰富啊！”
渡月响不由得笑了起来，“好厉害。所以强的是您本人而不是术式是吧，不愧是麻辣教师gtg！”
“正是如此，是那种天下才高八斗，我独占十斗，天倒过来欠我两斗的程度吧。”还没来得及为五条悟的自信发表任何意见，他就转折道：“不过即使是我的眼力也有极限的，比如现在我只知道小响还有话没有说完，但不知道是什么。”
“…，感觉自己好逊啊，这个术式好像完全不是什么战斗类型的呢，也不像能辅助别人。老师这么厉害，真希他们也是都是偏向战斗的类型，感觉就我不太行…”
“实话实说，目前是没什么可以直接用于战斗的迹象啦。”五条悟毫不客气地说，他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不过在我看来小响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之前在山中湖村也是，在那么多人都否定你的情况下，一个人坚持了那么久，很厉害啊。这次也因为你及时破解结界，活下了一个女孩子哦！”
“…！”
“小响觉得咒术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呃，感觉很血腥，随时都有人死掉，大家加班也都很辛苦…这是可以说的吗？”
“你说得没错。一群无能又腐朽的老家伙把持着权力，没有经验又弱小的年轻人一边以007无暇赴死的高强度工作，一边轻易地死去，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世界。”
“…”
“但这样的咒术界并不是我所期望的，即使我有能力用武力推平一切，但不将大家的思想转变过来是不行的。我希望未来的某一天，所有咒术师都能到老东西的年纪再退休，无论术式种类，无论天赋能力高低，都能自由发展。而你——渡月同学，当然也是推动这个转变的不可或缺的一员。也试着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术式吧！”
“…”
“怎么，被老师帅得说不出话了？”
“有点吧。”
“好耶！果然我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料啊！”五条悟满意地拍了一下手。“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小响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等一下！”在五条悟惊讶的挑眉中，渡月响反过来把他按回在椅子上。“老师让我相信自己的术式是吧，虽然目前看起来没什么战斗方面的作用…”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但是您真的很好听诶，来都来了，就听一下吧？”
“好啊。”五条悟换了一个规矩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像是参加小学新年表演的学生家长。
渡月响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神乐笛。恢弘又空灵的曲调在室内响起，在演奏的时候，她想起了老师的宏愿：就算是社会经验不多的她，也隐约能感受到，那是很伟大，也很辛苦的事。就和这术式告诉她的、据说反映老师心境的声音一样，蕴含着胆敢剑指不可能的骄傲、优美的孤独、沉默又无言的希冀。
可即使是咒力的巅峰、最强，也不可能没有遭遇任何阻力，在这无常的人世，是什么让五条悟许下这样伟大的愿望，又是什么支撑着他没有因失望而放弃呢？是责任、道德，还是某种她还不曾理解的东西？
一曲完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然后她听到五条悟笑着说：“小响，明天来特训吧。”
“啊？”
“啊？”与此同时，几十公里外的一栋私人宅邸里，一位手术助手发出惊讶的呼声，“这样会留疤吗？”
主刀医生正在缝合伤口，几小时前开始的手术中，他们切除了这位患者头上增生的多余组织，不过代价就是——额头上这道丑陋的疤痕。
“当然不会。”医生平静地说，“我们用的是最新的技术，不会留下任何疤痕。这是一场成功的手术。”
这是一场成功的手术，除了一道丑陋如蜈蚣的伤疤，爬在患者美丽的头颅上。
-《卷1：回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