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其一）
满饮了山泉水的惊鹿[1]将水导向蹲踞[2]，复又击向撞石，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这是2017年的工作日午后，当地球的公转轨迹使得太阳直射北回归线时，一年中白昼时间最长的日子就到了。溽热的气候笼罩着东京，只有不懂得读空气的蝉不知疲倦地用破锣嗓子歌颂着夏日，人人都烦闷难安。
这烦闷为人们的负面情绪添了一把火。有些烦闷，多吃几个冰西瓜，去夏日祭看看烟花捞捞金鱼就排解掉了；无从排解的，就在这蒸笼似的夏日里发烂发臭[3]，发酵成诅咒。
由人类负面情感而诞生的诅咒，以普通人不可见的能量实体形式危害着人类本身的性命，而能祓除和对抗诅咒的，只有同样来自负面情感的咒力。虽然不能用“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为了维护世界的和平[4]”这么远大的目标来形容，但为了社会的顺利运转，的确有少部分有能之士，承担起了解除诅咒、驱逐咒灵的重任，成为了咒术师。
咒术师对抗诅咒，听起来像是能万事大吉了。然而普通者众，而咒术师寡。诅咒也和普通人的分布以及负面情感来源一样，呈现出广域性、多样性、不可确定性。而咒术师人数少，素质不一，战斗中还有不少的损耗。如何能用有限的咒术师来应对层出不穷的诅咒呢？
于是在资源有限、技术性角度无法寻求突破的时候，人们便将其转化成一个管理学的最优化问题。为了更高效地对祓除任务进行发掘、统筹与分配，享有咒力的特殊群体进行了分工——善战者成为咒术师，能力稍弱者则加入负责监测诅咒信息的窗，或是成为辅助监督，负责情报的收集传递并提供与世俗（也就是普通人）界之间的接口。
但是光分工是不够的，分工了的资源，也还仅仅是资源。没有人领导的资源只是一盘散沙，都不用风吹，走几步就散了[5]。牛马一日无领导便不得安寝！于是在整个咒术界的呼唤下，集监察和领导咒术师的责任为一体的总监部应运而生。
总监部，顾名思义，就是什么都监管的一个部门。这样一个责任重大，权势滔天的部门，非大公无私、能力超群者不得居之。
幸而底蕴深厚、劳苦功高的御三家：五条、加茂、禅院无私地提供人力和技术支持，再加上一些提拔出来的后起之秀，咒术界的草台班子便这样有惊无险地搭起来了。
当然，这是自天元结界建立，终结了平安时代人鬼混居乱象之后的历史[6]，再之前的诸多史料和咒术传承据说也多已遗失，不再可考了——至少对名为伊地知洁高的辅助监督来说是这样。
伊地知出身平凡，长着一张瘦削的男性标准路人脸，打小就是放进人堆里不是亲生父母都找不出来的类型。和他非常有“日式融入精神”的外貌匹配的，还有他个人的稀薄存在感。如果不是经号称能看穿一切咒力波动的六眼认证没有术式，他一度怀疑自己拥有降低自身存在感的“幻之第七人”[7]的能力。
这个能力曾带给他过很多便利：上课睡觉他被老师忽视，即使长了一张很好欺负的脸，他也常被校园霸凌者忽略；甚至战斗时，他也相比别人更容易被咒灵忽略。
这能力让他在还妄想过当咒术师的学生时代的战斗中存活了下来，然后道心破碎，大彻大悟，弃暗投明当上了辅助监督。而他的辅助监督生涯虽无大建树，也无大纰漏，虽然晋升缓慢，但职场勾心斗角也找不到他头上，倒也算是好事一桩。
总而言之，对于伊地知而言，存在感低是好事。也是他此时心安理得地在开会时摸鱼的本钱——夏日是诅咒高发期，无论是窗、辅助监督还是咒术师（不包括总监部那些高职称不办事的）都忙得两眼青黑，脚不沾地。
总监部不甘寂寞，也想参与其中，但一时也找不到切入点。虽然近二十多年诅咒强度飙升，据说是因为最强六眼的诞生，但除了多压榨一下劳动力，其余办事也还是老一套方法——还能怎么办呐，遇上诅咒之王也只能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一个送呗。
比起群魔乱舞的平安时代来说，令和的日本可谓是承平日久。总监部雪亮的初心经过几百年的沉淀，也终于酿成了炸油条的老油。干活是不可能干活的，但摸鱼也是不能摸鱼的，至少姿态上不能摸鱼。在没有那么多高屋建瓴的建议与规划可以发表时，总监部便以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的频率高度参与旺季工作中，展现了自己不可或缺的核心领导价值。
“…过去一年中，诅咒强度相比过去五年提升了五个百分点，但咒术师、窗和辅助监督的伤亡率仅上升了百分之一，这都要归功于在总监部英明的领导…”
会议主讲人抑扬顿挫的声音从伊地知的左耳灌入，又不假思索地从右耳流出了。他缩在人群的尾端，捧着一台小巧的笔记本电脑，小心地用手指滑动触摸板，以防止出现鼠标点击的噪声。电子屏的反光映在他眼镜上。
“伊地知前辈，这是excel吗？”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伊地知吓得电脑差点掉在地上，他抬了抬眼，发现是高专同事，同为辅助监督的大田光太凑了过来。在他身后还有几个不是很熟悉的新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主讲人，但身体都朝向伊地知，明显是在竖着耳朵偷听。
“呃，对，是的呢。”
伊地知几乎要流汗了，大田在学生时代和他交集不多，但工作以来打交道也不少。就算很多咒术界老古董不擅长用新兴科技，但大田绝不属于其中之一。绝对是有什么事要打听吧？我该怎么做，走流程和他问答一下，还是不装了直接问他要问什么？
或许是沉默的时间有点太久，大田成为了先下决定的一方。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道“前辈是在统计什么呢，这一列是地点吗，那么第后面几列数字代表着什么呢？”
坏了，没有直接问，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吗？伊地知虚弱地答道：“是在统计由窗上报的国内各重点设施的人口、咒灵强度、以及诞生高级咒灵的频率…”
大田鼓励地看着伊地知。
伊地知吞了口口水，小声地继续解释，“咒灵是人类负面情绪滋生的，除去少部分天赋异禀的人，如果没有特殊事件的话，其实大多数普通人每天能贡献的负面情绪都只是在均值附近波动。
而咒灵的诞生需要负面情绪的积累到达一个阈值。虽然从大范围来看，由于恐惧的分散性，咒灵的诞生和人口数量、积累时间之间难以找到直接关系。
但是对于重点设施，比如学校、医院、有灵异传说的地点，咒灵的导向是比较集中的。如果依次建立一个数学模型，就能一定程度上预测未来咒灵诞生的强度和时间…”
“听起来很厉害呢，不愧是excel高手伊地知前辈！”大田捧场地称赞。“那前辈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呢？”
饶了我吧，伊地知绝望地在心里叫道，刚建立了最基础线性模型进行拟合这种事怎么说得出口啊！给人一种考试做题做一半，监考老师老在背后转来转去看的既视感，再这么转下去就算本来会做的题也容易做错了呀！
“谬赞了，还在起步阶段，如果在有了进一步突破之后大田你还有兴趣的话，我会和你分享的。”伊地知一边用更虚弱的声音婉拒了进一步的问询，一边祈祷——有什么想问的八卦就直接给个痛快吧！
“谢谢前辈。”大田礼貌地道谢。“还有一个小问题，不知道放不方便问…”
知道不方便的话，就不要问啊！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伊地知还是视死如归地说道“不必如此拘谨，请直接问吧！”。大田背后几个新人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伊地知前辈，您算是和五条悟合作最多的辅助监督了。所以这件事只有您最有发言权，您觉得最近在传的那件——那个五条悟要建立私军的事是真的吗？”
“啊？”伊地知眼前一黑，先不说他和五条大魔王只有公交没有私交，以五条的战斗力，完全没必要靠拉帮结派来组成军队吧。
憨厚的后辈挠了挠自己的刺猬头，解释道：“您没听说过吗，就是前不久，他保下那个乙骨忧太之后开始传的，说什么，在收集到几个歪瓜劣枣的学生之后，五条终于招募到了一员大将…”
“请不要再这么说了，”伊地知终于从电脑屏幕抬头望向大田，打断他的话头，“这都是没有根据的流言。我有幸和东京咒高的学生合作过，他们都是努力上进的好孩子，至于五条悟前辈…”
他直呼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由得激灵了一下，“无论他未来的打算是什么，现在他都姑且是咒术界承担工作最多的人，我们作为同事和被保护者，背后这么讨论他不合适。”
“对不起前辈，我们只是好奇。”大田讪讪地道歉，身后的一群人也不再言语。
伊地知简单地颔首，又回到之前的工作之中。他对处理数据的热情空前地高涨——和某些人比起来，工作都显得眉清目秀了。不过不一会儿，他光标点击的频率就慢了下来，最终停留在一个山梨县下属叫山中湖村的地方。
他之前对大田所说的不全是自谦——简单的线性模型只是一种理想情况，即使调参后能使得大多数点的最小二乘总体误差最小，每个数据点也不可能完全吻合。
但这个规律，山中湖村符合了一半——这一半的意思是，如果不看三年前到现在的数据，更早的数据大致分布在一条直线的两侧；但自从三年前开始，所有数据都稳稳地处于预测曲线正中。
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有人数据造假，而且造假的手段在伊地知看来，非常低级。
注：
[1] 惊鹿为日本园林中一竹制小品名，利用杠杆原理，当竹筒上部注满水后，自然下垂倒空筒中水，而后再翘头，回复原来的平衡，尾部击打在撞石上，发出清脆声响。
[2] 惊鹿下面的石墩叫“蹲踞”，在寺院和神社中是必备品。用于茶道等正式仪式前洗手用的道具。
[3] “发烂发臭”这个流行语出自电影《小时代2:青木时代》，在片中，南湘对好朋友顾里说：“我也发自内心的祝愿她，从今以后，和我的人生一样，开始发烂，发臭！”
[4] 《宝可梦》里火箭队的台词：“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我们便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为了维护世界的和平！贯彻爱与真实的邪恶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武藏小次郎！我们是穿梭在银河中的火箭队白洞，白色的明天在等着我们！就是这样，喵~
[5]a《小时代》金句：没有物质的爱情只是一盘散沙,都不用风吹,走几步就散了。
[6]私设，笔者设想里咒术界和日本现实类似，在实现中央集权之前有一段以家族为单位，各自为政，日式村口打架（不）的阶段。
[7]《黑子的篮球》里黑子哲也在帝光中学时期是奇迹的世代的「幻之第六人」，他也具有不引人瞩目且容易被忽略、存在感极低的特性。伊地知存在感低是参考原著“我一直是被别人无视然后放跑的人…如果做不到那就去死！”的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