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曲持星阔别云阳十年,分别之时,刘熙还是寄人篱下的族中孤子,他亦不过是打算投奔远亲的顽劣少年。十年未见,当日的少年俱不似从前,时间带走的不仅仅是年少情谊,甚至生出一道难以察觉的沟壑。
“曲兄如何回到云阳任职?”
曲持星似笑非笑:“一言难尽,不必说了。”他放下手中茶杯,“听人说你克妻。”
刘熙自嘲般地道:“连你都知道了,我的名声在云阳可真是响亮。”
“阿月……她还好吗?”
刘熙摇摇头,“不大好。前些日子她身上中了邪祟,虽然北雾山中的道长随我下山为她诊治,现在也未能根除。”他说明近况,转而又问:“曲兄为何要查封我的书局?”
“哦。”曲持星背着手,神情漠然,“县令收到一封匿名信,有人举说清晖书局偷漏税款。本来也命人去了几次,可主事人一直不在。恰好我这几日调回云阳,怕主事人早已逃脱,就先围了书局。”他看了一眼刘熙,“我不知是你。你是定然不会跑的。”
刘熙站起身,深施一礼:“曲兄现在知道了,那么就请曲兄拿个章程,秉公处理。”
“这个……”曲持星尚未来得及作答,门外的值守功曹匆匆进来禀告:“刘府上押来一个女道士,刘家八老爷告她谋害自己孙子,孩子现在还未醒,要杀她抵命呢。”
刘熙闻言一惊,转身看着功曹。曲持星倒是冷静:“这事儿怎么不去找县令大人?”
“县令大人今日外出不在衙中,小的们想了想就只能先来禀告大人了。”
刘熙急忙出言为萱南辩解:“这位女道士是有些本领的,是我特意从北雾山里请来的!阿月本来转醒过几个时辰,就是她的功劳。”
值守功曹一脸为难,“八老爷一口咬定她是江湖骗子,是她害了自己的孙子,在门前不依不饶呢,说……要是我们不管,他便闹到州衙去。”他犹豫了片刻,继续道:“不过法不加僧道……”
“法不加僧道。”曲持星哂笑一声,笑声却令下首的功曹听得浑身发毛。功曹战战兢兢地不敢抬头,又听曲持星一声冷哼:“方外之人就是被我南阙的律法宽待惯了,就从云阳开个先例,将那女道士丢进监中,到底是骗子还是修道之人,过几日就见分晓了。”
“曲兄!”刘熙还想说什么,曲持星一摆手:“刘兄不必担心,你家的事情,我一定为你做主!”
刘熙急得直跺脚,随后夺门而出。曲持星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扬起来的嘴角慢慢垂下。
萱南是被推搡着到了女监。
“嚯,稀客稀客。”
监狱长的目光贪婪地自上而下打量萱南,像是秋后的蚊子,眼睛盯到人肉里。以前在北雾山上,师父师弟对自己关爱有加,下了山遇到的刘熙和一清道人也是正人君子,哪里见过这等宵小。萱南皱着眉头退后,不想监狱长步步紧逼,“小娘子长得不赖,花骨朵一样,可得好生照料。”他张开双臂,饿虎扑食一般冲着萱南而来。
未待萱南出手教训他,监牢内传来一个有些沧桑的声音,“龙老五,你那眼睛不想要,给我说一声。我手上空落落,正缺一对弹珠拿着玩儿呢。”
“王婆子,你又闲了不是!”好事被搅扰,龙老五恼羞成怒,老鹰一般要抓萱南的后颈,又听那王婆咯咯笑了一声,“你以前在金桐巷勾搭人家任寡妇不成,反倒让人挠下三条肉来,有这回事儿没有,你倒是忘啦,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别的不要脸的事儿还要我说吗?这满座牢里的人可都听着呢!”
龙老五闻听此言,只得悻悻放下手,狠狠啐了一口吐沫,“好好好,王十五你这么爱管闲事儿,就把你和她关在一起,这可是上头吩咐过要审的人!”龙老五说罢伸手一推,萱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茅草堆上,幸亏王十五伸手扶了她一把。
“确实是个俊俏的。”王十五眉毛弯成两道月牙,一双手掂量萱南的骨头,“不错不错,还会点儿拳脚。”她从头到脚仔细看了看萱南,最后目光落在她脖颈上的红色细绳上。她伸手一勾,眼神在看到丝绳下的琉璃佩时亮了起来,“这样有行无市的货色,我也是第一次见。小丫头,就把这个送给老婆子我吧。”
萱南眉头一皱,摇摇头,“我不能送给你。”她手中紧紧捏着那枚琉璃佩,将身子往后挪了挪,与王十五拉开一定距离。
“小妮子还挺倔,算了。我王十五想要的东西,早晚都是我的。”说完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躺在有些发霉的褥子上,“你真像一个人,是谁来着……想不起来了。”她嘟囔一句翻了个身,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折腾了半日,萱南不免有些灰头土脸。记挂着王十五刚才的话,她也不敢睡下,只悄悄问玉虚子:“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急什么,等一清小子安排好了,自然会有人来接你。”玉虚子被搅扰好梦,有些不耐烦。
“方才……方才那老婆婆要你呢。”
“这点小事都摆不平?”玉虚子怒其不争、恨其本领低微,“你就让她抢。回头见了你师父空着手会去。”而后任凭萱南怎样叫他也不应。
好容易捱到傍晚,到了卒子们换班的时候。萱南困得眼皮上下打架,仍缩在角落里不动弹,钥匙声晃荡声随着狱卒走近越来越响,“欸,吃饭了吃饭了!”他一敲铁栏杆,随手扔下两个窝头,王十五慢慢起身,指使萱南:“你去帮我拿来。”
萱南想了想,没动换。王十五啧啧两声,自己爬过去拿了一个窝头,又将茅草上的另一个扔给萱南,萱南刚一抬手要接,就这么一闪身的功夫,只觉眼前一花,等窝头砸到她怀中时,颈间的琉璃佩已经到了王十五手里。
王十五美滋滋地拿着琉璃佩翻来覆去地看,“不错不错,这一笔能挣出后半辈子的钱了。”
萱南有心想抢,自己也知道并非这人对手,沉默半晌后她道:“你的本领这样好,怎么会困在牢里?”
“困?”王十五眼神依旧在琉璃佩上不肯移开,语气中颇有几分不屑,“能困住我的监牢还没造出来呢!”
“那为什么……”
“小姑娘,打听那么多活不长哦!”王十五煞有介事地对着萱南挤眉弄眼,摸了摸手里的财神爷,心满意足地又卧在褥子上。
萱南低着头想了想,将身体转过来正对着王十五:“把它还给我。”
“……”
王十五鲤鱼打挺坐起,一条腿竖直饶有兴趣地盯着萱南,从中看不出一丝情绪,“嘶……你这妮子,愣头愣脑的,告诉你也无妨。”但听她悠悠说道:“我是躲仇家,本来呢,我也不怕他们,只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太多了,杀不完,我就只好躲进监牢里。嘿嘿,那儿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与官面上起冲突。”
“可这里……”
王十五白她一样,“这里怎么了?有吃有喝,这些卒子们哪个手里没有点把柄被我握着,谁也不敢刁难我,县令大人又如何?要是招惹老婆子我,第二天我管叫整个州府都知道他和韩员外第七房小妾偷情被人扔到金鱼池的事儿,听说他还叫王八咬了一口。”王十五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没一会儿睡着了,监牢内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模样。
转眼谯楼鼓打二更时分,监牢内鼾声如雷,众人沉浸在梦中。监门外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只见一人身穿一袭黑袍遮住锦绣长靴,帽兜之下看不清面容。走到王十五和萱南的牢门前,他停住脚步。
萱南并没有睡觉,神色清澈的一双眼盯着那人看,那人冲着她招招手,萱南便站起身走过去:“你来救……”话音未落,黑衣人扼住她喉咙,将她拎起,萱南两脚腾空,一边挣扎着,一边试图掰开他的手。
几步之隔的老江湖王十五做梦都要睁着一只眼,这动静自然瞒不过她,半眯缝的眼睛看见萱南在半空中不动了,支起来的耳朵听见萱南发出几丝“咯咯”的游音之后再无动静。她在心底里叹了一声可惜,也并无动作。
很快有人打开牢门,将萱南拖出去。想起今日从萱南身上得到的琉璃佩,她心中好受许多,念了两句无量天尊,保佑这孩子早登无极大罗天。
忽然白光一闪,王十五怀中一凉,心道不好!她颤抖着手往怀中一摸,下午从萱南身上抢过来的那枚琉璃佩果然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