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沙成山
后来的事情千程便清楚了,清醒之后的记忆是她这次重生之后最清楚的部分,大概永远也忘不了。
“千程公主,”一个女声从她的身后传来,“不对,你已经是地君了,不再是当初那个热情活泼的小公主了。”
芍药依旧执这扫帚,立在她身后的不远处,望着地上零零散散的碎片说道,“这些碎片散落在这儿很久了,而且,一直不停地沿着三途河水流下来,越积越多,早先小河神还在说要替你收集起来,后来他也不见了踪影,堆在这儿也就堆下了。”
“小河神人呢?”千程问道。
芍药左右看看,皱皱眉,“有些时日没见着呢,或许小孩子淘气,玩儿去了。”
“何时起不见他的?”千程又问。
“这我倒真没注意,”芍药思索着,突然,她眼睛一闪,抬起头来,“好像是你父王来过冰谷之后,我就没再见着他了!”
“我父王来过冰谷?”
“他将龙筝带了出去,”芍药伸手指了指那塌了大半的冰山,“我以为你应该知道的。”
的确,龙筝亡故已久,她不可能自己无来由地活过来,更不可能挣破冰壁。但是这冰谷之上的地狱之门明明有她施加的封印,为何父王曾经来过,而她却不知道?
那么,凡间那些说不清来由的瘴气,会不会是因此泄露出去的?
“芍药,”她又开口了,“我想借用一下你的扫帚,把这些碎片都扫一扫。”
芍药没有拒绝,将手中的扫帚递给了她,“你的记忆碎得很厉害,不过,有一些,应该是被你自己给抛下的,不要也罢。”
千程的手一顿,有些疑惑,“我自己抛下的?”
她苦笑,怎么可能,多年来她饱受失忆的痛苦,最后到头来竟是自己抛下的?
“其实我也不肯定,”芍药笑道,“我只是觉得,你作为明皇剑主,只有你可以使得了明皇,也只有明皇才可以斩断记忆,所以,斩下这些记忆,并将其抛入冰谷的人,也只可能是你自己。”
“这可未必,”千程自我安慰道,“修行先知系灵术的人都使得了明皇。”
“但又有几个人修的是先知系灵术呢?”
言毕,芍药不再说话,只示意请她将碎片都收集起来。这的确是一个浩大的工程,紫色荧光的碎片漫山遍野都是,并且换了芍药这样的赤鬼还扫不动,只有千程自己去扫,才慢慢地将这些碎片聚起来。芍药看自己也帮不上忙,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千程也不知道自己扫了多久,当这些碎片被她堆起来后,越堆越高,越堆越高,最后堆得快赶上她自己的身高了,她也有些纳闷儿,自己哪儿来那么多的记忆被遗失?敢情现在自己脑子里装的都不算些事儿?
怀着好奇心,她打了个响指,一丝微弱的火星从她的指尖弹入那堆高高的碎片中,霎时间化为一堆火,映着冰谷闪闪发亮。
一个影像在火光中显了形,那是个人影,仔细看来和她自己一模一样,是的,她遗失的记忆多得来都可以拼成一个人了。
“嗨,你可算记起来找我了。”影子说。
“我忘掉的事情有这么多吗?”千程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于是放下了扫帚,在冰上坐了下来。
“想听吗?”影子也和她一样,用同样的姿势坐了下来。
“说吧。”
被千程遗忘的最早的一段记忆,是孩提时代的记忆,令她吃惊的是,这段记忆竟然和她的父王兄弟毫无关系!
她立在南天门的门口,有人牵着她的手,抬头看去,是一个笑面如花的小姐姐,仔细看来,那应该是少女时代的景萱,和长大后一样温和、美丽。在她的前方,站着少年模样的紫烟,他没有牵着谁,而是正在招呼着三个不省心的师弟。
除了长得差不多的苍炎和沧浪,那个年龄明显小一大截的,正是扬羽。
扬羽约莫比她高半个头,一会儿抓抓她的小辫子,一会儿又扯扯她的裙子,她气得直往师姐身后躲,直到师父伽罗来了,这调皮的扬羽才静下来。
伽罗和现在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一如既往的儒雅,六个弟子分列成两行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南天门。
“小朱砂,”扬羽扭头压低声音对她说,“今天开始,你就是小师妹了!”
“凭什么?”她撅着嘴嘟囔道,“我们今天一起拜师的,凭什么我当师妹?”
“凭你年龄最小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拜师之后,他们师兄妹六人便住进了伽罗的仙邸中,也就是那个和廊庭差不多的院子里,师父送了他们每个人见面礼,也就是他们后来随身的武器。
送给紫烟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名曰“奈何”,这是紫烟至今仍在使用的刀;景萱的则有两件,一把镶着翠玉的折扇,名曰“碧翠”,景萱从不离身,还有一根天蚕锦缎,这锦缎经常被师兄弟们借来用,好几次被紫烟抛出去救扬羽。苍炎的则是一把方天画戟,看上去挺重,需要很大的力量才拿得动,沧浪的则是一串造型诡异的链条,后来常见他把链条绕在腰上,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至于扬羽的礼物,伽罗当时拿了一把名叫“惊鸿”的弓交给他,很长时间他都因为力量不够,根本拉不动这把弓,还因此被朱砂嘲笑了许久。
但在千程的记忆中,她从没见过这把弓,只有那弓上的金箭……她唯独在蓝幽亭的手中见过这种金箭,除此之外,再无印象。
而后来扬羽一直使用的那把云霓剑,在这段记忆里,伽罗分明是把剑送给了朱砂,后来为何又成为了扬羽的佩剑,她也不得而知,这段记忆里似乎也没有。
“惊鸿?”她重述着这把弓的名字,仿佛听过,又仿佛没听过。
“惊鸿一现,可是万劫不复的。”影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旁,指着扬羽的惊鸿说道,“但凡是被惊鸿夺去了性命之人,都会万劫不复,再不复生;但凡是被惊鸿所伤之人,那伤,也将永不复原。”
听罢,千程惊愕了,正想看口,只见影子又点头说道:
“没错,小妖王正是死于惊鸿箭之下,只不过,他是自己一心求死,但是,”说着,影子又指了指那记忆中的影像,只见扬羽手中那惊鸿逐渐拉满了弓,“你有没有想过,小妖王的手中,为何会有这支箭的存在?”
“我从未见过扬羽使用惊鸿,”千程摇头,“从来没有。”
“没有见过吗?”影子思索道,绕了一圈,直到记忆中的影像消失,她才停下了脚步,“我知道了,那时候恰逢你盲了双眼,你看不见罢了,甚至,你已经忘记了自己曾和他,以及和你的师兄弟们大打出手了!”
千程确实记不清了,当初她第一次来到凡间时确有和师兄弟们交手,但当时的情况她的记忆相当模糊,甚至完全是在朦胧的眼盲期间度过的。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她再想去回忆眼盲的原因时,也会感觉头痛欲裂,愣是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
是谁告诉她自己眼盲的原因?她记得是在廊庭醒来后,景萱告诉她的。
“看来你也不记得自己眼盲的原因了,”影子又问,“你还相信你的师姐所言,是被明皇的光所刺伤吗?”
“难道不是吗?”千程反驳。
影子冷冷一笑,然后指了指自己的一双眼睛,“你应该问一问扬羽,问一问他的惊鸿。”
“不可能!”千程依旧摇头,声音已经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许多,“你刚刚才说过,若为惊鸿所伤,那伤将永不复原,”说着,她也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可我重生之后,这双眼睛好好地,就像从未伤过一般,更不可能为惊鸿所伤!”
影子向她走近了一步,“我是你所遗失的记忆,你不信我?”
千程摇头,“记忆也会有出现偏差的时候。”
影子冷笑,“你决定何时信我了,再来找我吧。今天,这里的碎片,你一片也带不走。”
未等千程伸手去拉她,她已恢复成了那一堆碎片的模样,随着冰谷的一阵动荡,又散落开去,坠进了更深的峡谷中,只留下了渐弱的声音:
“有些记忆,可能连你自己都不信,但它确实是真的,你不信也得信!”
被她抓在手中的碎片不多,一小撮而已。
她没敢再在这冰谷做过多的停留,而是转身离开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被千程抓在手心里的这一小撮记忆也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当初在廊庭养伤时,她和扬羽之间的摩擦不断,那时候她还负有重伤在身,扬羽虽说对照顾她一事颇有不满,但也不至于动手,他俩真正动起手来,是已经被伽罗接上仙邸,预备要带着她和明皇去见天君之前的事儿了。
伽罗好酒,因此在他的仙邸地窖里藏了不少的好酒,有他自己动手酿的,也有琴昭从三界为他搜来的,总之伽罗仙邸里的酒,堪比那天君的窖藏,几个徒弟每次回来都会跑去酒窖里翻好酒,然后配上凡间带回的美食,可以闹腾一整晚。
这一次他们回到仙邸,虽说是被师父给押回来的,但是翻师父酒窖的习惯仍改不了。乘师父去凌霄宝殿向天君禀告,苍炎沧浪两兄弟翻了几坛子好酒,景萱再大显厨艺来做了一桌菜,算是对自己的犒劳吧。
犒劳?千程也不知道为何会记起这个词来。那时候她看不见,只闻得见酒香,尝得见菜肴的美味,至于师兄弟几个在酒过三巡之后的打闹,她不太关注,也记不太清。
那时候她的伤也才刚复原,酒再美也喝得不多,而扬羽则多贪了那么一杯,醉了,而且他这一醉,胡话也就上来了,被千程多反驳两句之后,两人便打了起来。
他们争执的话题,则是千程的那把明皇,确实,如果千程没有带走明皇,仅仅只是从地界穿破封印来到凡间乃至天宫的话,伽罗则可以向天君禀报为“找回失踪依旧的徒弟”,或许他们根本不用被各路天兵天将一路追赶,更不用被逼得上了昆仑禁地。
但千程盗走明皇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且还被明皇认了剑主,这把剑是既还不了天界,也回不去心湖的封印了,天君又怎能不震怒?
因此,扬羽一直都认定了这个既想怪罪又难以下手暴打她一顿的罪魁祸首是千程。
于是两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大打出手,虽然没人舞刀弄枪,但是一阵激战几乎将仙邸给拆掉一半,最后紫烟挡在二人中间把一坛子冰冷的酒泼在了扬羽的脸上,才把他给泼醒过来。
这时候他的手死死地掐在千程的脖子上,掐得千程涨红了脸,在紫烟强行掰开了扬羽的手之后,她才大口吃力地喘着气,紧接着瘫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扬羽!”
未等紫烟回头训斥道,扬羽已经醉倒在地,人事不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