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幻境
在回宫的路上,千程一直把那团瘴气拽在手里,生怕它泄露丝毫,最后都已到了寝宫门口,内侍在喊落轿了,她才心一横将它给吞了下去,恰好扬羽来掀步辇的帘子,还以为她在吃东西,于是一脸疑惑望着她,伸手将她扶起来,缓缓向宫门走去。
“你在吃什么?”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没什么!”千程笑了,轻轻推了他一把,加快了脚步,努力想像从前的脚步一样轻快,可才刚走出去几步,脚下一滑,竟仰面摔了下去,吓得扬羽不禁失声大叫,的确,她自己也知道,大事不妙了。
腹部一阵剧痛,冷汗马上就冒了出来,千程痛得蜷成一团,强忍着才没有喊出来。扬羽则更紧张,立马抱起她向寝宫里跑,宫女内侍也乱作一团,扬羽把她放下之后一声怒吼才镇住这混乱,差了黑牡丹跌跌撞撞去请太医和稳婆来。
千程缩在扬羽怀里瑟瑟发抖,扬羽也不敢松手,就这样一直抱着她,生怕桐儿难产的那一幕又重新上演,千程抓着他的衣服,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轻声地说,作为一个普通的母亲她真的好想要这个孩子,想让他活着,至于自己,还有下辈子。
“说什么胡话!”扬羽显然是怒了,“这种事儿我已经经历过太多,我受够了,我宁愿你自私一点,不要考虑那么多,多为你自己想想,多为我想想不行吗?”
“我想过啊,”千程哭笑不得,“可我怎么知道会摔这一跟头。”
“告诉我,你刚才吃了什么?”他问,“是不是侵蚀皇贵妃的瘴气?”
“是,”千程深呼吸了一下,尽量强忍着腹痛,“这瘴气,也只有我这个地君才镇得住,我保证,一回魔宫就立马把它锁进地狱之门,保证不让它侵蚀我分毫。”
说道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扬羽心疼地搂着她。扬羽是很强大,强大到可以替她这个地君遮风挡雨,但唯独这件事,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太医和稳婆来了,和太后一起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才把扬羽给劝走,但他就守在房门口,既不离开,也不坐下,来回踱步。太后一直在旁边陪他,安慰了他好久,未果,因为他爱妻的叫声太痛苦了。
的确,生孩子比打仗更困难,千程自诩身经百战,受伤无数,连死都死过几回,这次真差点折在这生孩子上了。当听见孩子哭声的那一瞬间,她是完全没了力气,彻底虚脱了,这距离摔跟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她觉得很困,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恍惚之中看到扬羽来到了床沿边上,双手捧着她的脸,不停地在喊什么,她想努力去听清,可怎么也听不清,只感觉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熟悉的水流声再次出现了,千程在听清水流声的那一刻就浑身一抖,弹坐了起来。这一次她没有再被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而是躺在曼珠沙华花海中,三途河离她还有段距离,只远远能看得到河流穿过花海,滚滚流淌着。
又来到了三途河?千程低头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平坦的,根本不像怀过孩子的样子,哦,不对,孩子已经出世了,那现在为何又来到了三途河?她是地君,就算再次死在了难产这个问题上,也不应该……
“嗨,地君!”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一声喊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她定了定神,水面上蜻蜓点水地飘过来一个少年,是那三途河的小河神。
“是你找我来的?”她问。
“对呀,”小河神说道,“因为我捡到了这个,我想,这应该是你在冰谷的时候遗失的。”
小河神指着河畔堆积的一把紫色晶体,通体透明但微微泛着紫色的荧光——没错,那正是她遗失的记忆碎片!
“你从哪儿捡到的?”她问。
“河水冲下来的,”小河神说道,“还有很多,跟着三途河流经的地方,更多的是在冰谷里,那些冰层里,地上,到处都是,河水流过之后,碎片就留在了那儿,赤鬼也捡不走。”
“很多吗?”
“很多呀!”小河神使劲点点头,“我本想叫你亲自去看看,但是,地狱之门又被你封锁了,你也进不来啊。”
千程接过了小河神手里的碎片,冷冷冰冰的,但是捏在手里那种感觉似曾相识——她实在是记不起自己是不是曾经也捡起过碎片,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碎片肯定来自于自己破碎的灵识!
“可以再帮我多收集一些吗?”她问。
“可以啊!”小河神想也没想就回答了,“可我收集好了可怎么告诉你?要等你来一趟可不容易啊!”
千程看了一眼手里的碎片,再看了一眼三途河畔盛放的曼珠沙华,道:“这些花,你能控制吗?”
“那当然了!”小河神骄傲地说道,“我想它开就开,想它谢就谢喽。”
“那你要找我的时候,就让三途河绽放的曼珠沙华变成紫色,好吗?”
“没问题!”小河神点点头,“不过,我上哪儿等你呢?”
“地狱之门。”
拿到碎片的千程没有立即离开三途河,而是目送小河神领了任务后兴冲冲地离开后,在这鲜红的花海中坐了下来,小心翼翼捻着这形状各异的碎片——的确,打碎的记忆要一块块拼回去是件不容易的事儿,不过,能找回一部分记忆,又有何不可?
她确实太想知道自己都忘记了些什么,于是便将碎片融进了掌心——
她仿佛回到了某一年的花灯节上,自己正左手花灯右手糖饼的走在人群中,一边逛着花灯,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突然,她看到了一旁热闹的人群里正在猜灯谜,于是猫着腰钻了进去。
她自诩平日里没少读过书,自信猜谜不成问题,于是一条一条的灯谜看了过去,也一条一条猜了不少,走着走着,旁边有人也在念着谜底,恰巧和她心中所想一样,她忍不住一抬头,和对方四目相对——
这是一个生得极其好看的公子,一袭白衣,配搭着一根浅蓝色的发带,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映着花灯的烛光忽闪忽闪,正盈盈含笑看着她。她不禁感觉红鸾星动,心里扑腾扑腾直跳,心道从未距离过家人之外的男子这么近,于是垂首福身行了个礼。白衣公子示意请她去摘那灯谜,她便伸了左手去拿,哪知道自己这娇小的身材根本拿不到那一帖灯谜,努力垫了垫脚尖,依旧够不着。白衣公子见状,便伸手帮她摘了那贴灯谜,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她。
再一次四目相对,她拿着灯谜挡住了自己的满脸红霞飞,连谢谢都忘记了,转身便混入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而后的几天,她时常会记起灯谜当时的那一幕,那白衣公子的眼睛更是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只觉得那双眼睛真是好看,她活了十五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琥珀色的眼睛,迷人的如同一汪清泉,快要将她融化在泉水里,几日下来都感觉像在做梦一般。
而就在几日之后,有媒人突然带着一对父子上了门,姐妹们都很好奇这说媒的究竟看上了谁,唯独她躲在自己闺房里,仍旧望着那贴灯谜傻笑。
母亲就这样带着媒人进来了,媒人一看她就表现出很喜欢的模样,把她的样貌才学给夸上了天,然后笑眯眯地牵着她来到了花厅里,引荐给了前来提亲的那对父子。
她这才知道来提亲的人,就是灯谜下碰见的白衣公子,直到这时候她才知道他的名字,扬羽。
扬羽,一个似曾相识,听上去既亲切又陌生的名字,不过,望着他,她会感觉心跳加速。母亲告诉她,这婚事父亲已经点头了,挑好了良辰吉日,便送她出嫁。
良辰美景,洞房花烛,当红盖头被揭开的时候,她一脸娇羞地颔首微笑,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扬羽穿着一袭红衣,束着红发带,戴着红头冠,那是她做梦都没敢想过的如意郎君。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幸福,举案齐眉,夫妻情深,七年之后,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便开心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扬羽。
她很享受望着扬羽吃惊的表情,扬羽的确很吃惊,更多的是开心,他们的生活幸福美满,再多一个孩子就将是锦上添花,于是在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里,夫妻俩都沉浸在幸福中。
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千程又捻起了另一块碎片,很快,那种生育的阵痛感又来了,她知道这是记忆,是宿主桐儿的记忆。
黑牡丹告诉过她,桐儿当时难产而亡,她身上寄宿的灵识碎片随着三途河落入了地狱,扬羽正是为了抢回碎片,才从三途河的瀑布上坠落,粉身碎骨。
既然扬羽已经抢回了碎片,那为何她的记忆又会落入地狱的冰谷中呢?
她现在仍想不明白,因为桐儿的意识已经占了上风,难产,比起她的正常生产,痛感更甚。
孩子的胎位不对,接生的稳婆说,孩子是坐胎,腿会先出来,这样的角度生产出来的孩子十有八九都会夭折,旁边帮忙的医女焦急的说,能不能保下大人,她的丈夫打仗去了,若是回来发现妻子难产而亡,一定会悲痛欲绝。
她听罢对这个医女有几分感激,想忍着痛张开眼,朦胧中却听见了另一种声音,仔细听来,竟是天上掌管着凡人宿命的司命星君。
她压根儿想不出这时候司命星君怎么会下凡跑她的产床前来,他一个神仙也不怕犯忌讳,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自然,凡人看不见他,至于她,千程也只是透过桐儿的记忆才看见了司命星君。
“这个孩子不能出生,”司命星君在稳婆的旁边耳语道,“战神之子,在天君不允许的情况下出生,对三界都是有威胁的。”
“她也不能活着,”稳婆对司命星君说道,“她是地君的宿主,只有她死了,碎片才能剥离出来。”
稳婆和司命星君还在窃窃私语,这时,医女一声惊呼,大叫孩子的腿出来了,稳婆赶紧前来帮忙,哪知医女才刚刚让开来,孩子的身子竟硬生生地从母体被拧断,这无头的小躯体四肢乱舞着,很快也就没了动静。
“战神之子,死了。”司命仿佛松了一口气。
桐儿也没能再发出声音,很快,她感觉生命在迅速从自己的身体里流逝,碎片也随着死亡的降临被剥离开来,最后,一股熟悉的冰凉浸透了她,耳畔传来的依旧是三途河的汩汩流水声。
死亡袭来,她感觉一切都那么身不由己,三途河里充斥着死灵的哀嚎,吵得她心神不宁,直到河水将她冲向地狱,从瀑布上坠落的那一瞬间,有人伸手拉住了她。
是扬羽,但又和她熟悉的扬羽有些不同,她知道扬羽是去打仗了,再三地劝解他,放心去打仗,她会安心生产,并带着孩子一起等他回来。但现在看来她等不到了,而且扬羽也等不到她了。
扬羽就这样拉着她,任凭三途河的河水将他冲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依旧拉着她,死死不肯放手。她想开口说,下辈子等着我,但一开口冰冷的河水便灌进了她的喉咙,她说不出来,也发不了声。
为了拉住她,扬羽没能拉住孩子的灵识,只有眼睁睁看着那嚎啕大哭的孩子坠下了地狱的冰谷。扬羽那双眼睛憋得通红,好久,才听见他轻轻喊出了两个名字:“芊芊,梦曦……”
然后,她看见了扬羽身后的黑影,重重地一脚踩在了他的头上,然后将他们夫妻一起推下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