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行歌
那是一个员外模样的人,正往燃着白蜡烛的土里掩埋着什么,似乎是用作祭品的活物。而他的四周,早已聚集了好几只异兽,蠢蠢欲动,只待时机一到,便准备将此人连同灵魂一并生吞活剥了。
但没有一只异兽敢轻举妄动,因为千程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员外身后,相对于捕食,他们更怕被君上打得灰飞烟灭。
员外祈祷完毕,拍拍身上的尘土,正要起身,余光看到了千程那飘动的裙摆,被惊得浑身一软,摊到在地上,再看,也许这才发现她只是一个穿着普通粗布衣衫的女子,才放心松了口气:
“谁家姑娘,大晚上的别到处乱跑!”
千程脸上露出了魅邪地一笑,手一抬将他整个人漂浮了起来,他失声大喊,大概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自己用邪术把我招来的,说吧,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你……你分明是个会邪术的村妇,你懂什么?”
“我若是村妇,这些异兽为何会怕我?”千程笑了,指了指四周已经显形的异兽。员外分明是已经惊慌不已,但却强忍着让自己不表现出来,实则牙齿已经在打颤。
“那你可知,你若达成目的,可是要为之付出代价的?而这代价,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的!”未等他说出口,千程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这员外似乎根本不知道邪术的代价,他大概只想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一听到“代价”二字,四周的异兽终于按耐不住,想要扑过来分食掉这凡人,一个个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看到这样形状各异的异兽,这员外早已被吓破了胆,四肢在空中乱舞。千程打了个响指,屏障铺在了他的四周,保证了这些异兽无法伤害他,再看,异兽群已经把他们围在了中间。
“君上为何为何要前来救这个凡人!”
“她早就站在天界的一方了,枉为我们地界的王!”
“是啊,她终究只是个堕天的元君,和我们异兽又有何干?”
未等他们骂下去,千程已经听得不耐烦了,手指头在空中化了个圈,一点点紫色荧光从这个圈中溢出,扩散,越来越多,最后变得光华四溢,瞬间吞噬了四周的异兽,将其收归成一个小小的光球,最后回到了千程的手中。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光球消失了,被她送回了地界,让长老们看着办去吧。
“啧啧啧,我们的芊芊还是宝刀未老啊!”那戏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也不知说话的苍炎在旁边看戏看了多久,“大哥,若换了你来对付这些异兽,大概要用几招啊?”
“你应该问,换了扬羽来,要几招。”
千程听罢,笑了,“大哥,你话变多了!”
依旧一袭黑袍的紫烟淡淡一笑,指了指依旧飘在空中的员外,千程这才记起这凡人还被自己飘在空中,于是打了个弹指,将员外放下了地。这员外早已吓摊,他直接躺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别动这些歪脑筋,”千程一只脚踏上了他的肩膀,“求不得神仙,也别求妖魔,因为他们和神仙一样地不可爱!”
“哈!”苍炎一只胳膊搭在紫烟的肩头上,笑言道,“大哥听见了吗,我们的芊芊说我们一点也不可爱!”
紫烟低下头笑了,耸耸被他搭着的肩膀。
苍炎把手收了回来,接着说道,“就扬羽那臭脾气,咱们兄弟几个里面,大概他最不可爱!”
千程没有再回答,而是抽出了溶在灵识中的明皇,在员外呆滞的眼前一挥,剑映着月光闪过他的眼睛,他就像被催眠一般,倒下,睡着了。
当他这一觉醒过来,将不再记得这一切。
明皇剑作为天界圣剑,它可以斩断人的灵魂,也可以斩去人的记忆,但能够正确使用它的人却不多。除了那已归于太虚的先知,千程大概是唯一一个。
三界皆知千程这个地君的记性不好,这大概已经成为了一个笑话,时间长了,她也就习惯了。伽罗曾经解释说,是因为当初她的灵识被自己用明皇斩碎过,碎成了残片,坠入三界,因此记忆也被明皇一并斩成了碎片,一片片散落在三界中,无迹可寻。
关于用剑斩了自己灵识这件事儿,千程完全没有印象,但脖子上那道疤又说明她确有自尽的行为。扬羽还说被斩碎的记忆必定是散落了,遗失了,不过,遗失了也罢,谁还愿意去牢记上辈子自尽的事?
我会自杀?我这么死皮赖脸的人还会自杀?千程哑然失笑,她还以为当年的自己和现在差不多,为了可以活下去,无论做个妖魔鬼怪还是凡人都可以,原来自己还有这么蠢的时候。
或者,并不是因为那时的她蠢,而是真被逼到不得不挥剑自杀的地步?
每次一提到这事儿,扬羽就会搂着她反复说,是我的错,害得你灵识破碎,饱受失忆的煎熬。
千程却说,不记得就罢了,也许我原本就不愿意记得呢?你不是说,多想,也无益么?
不过,有些事儿,则是她一直想要记起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比如,柏司霆。
千程的灵识破碎了千年之后,扬羽下凡来找她,但很不巧的是,他追着明皇的气息追过去时,碰到的却是柏司霆。
柏司霆的记忆对于千程而言是及其模糊的,尤其是他还在地狱的冰谷中冰封了那么久,残存于灵识中的记忆早就碎得七七八八了,她能记住的并不多。
但是,这些事情扬羽几乎全都清楚,他清楚了,紫烟和苍炎自然也会知道个七八分。
于是千程拖住了二人,在凡间的客栈里住了下来,愣是摁在了酒桌前,一人一壶酒,坐下,聊!
“芊芊,你家扬羽当初和柏司霆一起同窗求学好几年,那可说的事儿多了去了,扬羽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地都告诉大家,”苍炎挠了挠脑袋,皱着眉头说道,“这……这让我们,从何讲起啊?”
而紫烟从容淡定地端起一杯酒,小酌一口,“芊芊,先说说,你都记得哪些事?”
“我?”千程也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我记得,柏司霆有个妹妹,眼睛不大好。”
书院里的柏司霆是一个不守时的问题学生,因为他的迟到问题,先生没少罚过他,不过,他写得一手好字,下笔如有神,打架斗殴又堪称王者,先生还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惩罚他——罚抄经文吧,别人抄上一整天的,他两个时辰便抄完了,还规规矩矩把写得整整齐齐的经文捧过来,罚他站窗口吧,他站个一天一夜也没问题,哪怕是罚他倒立着,也没问题,罚戒尺打手心吧,先生都打累了,他还当没来——每一次要不是他认错快,先生恐怕早被他气得一命呜呼了。
新来的同窗不太合群,只悄悄坐在最末一排,而柏司霆这个问题学生迟到了也只好悄悄溜到最末一排坐着,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听着先生讲课,还不时地回头找新同窗说小话:
“嘿,新来的,知道本书院最大一霸是谁吗?”
无回应。
“喂,你贵庚啊?我十四!”
新同窗依旧没有回答。
“我没别的意思,”柏司霆表示还不死心,“我看你模样长得不错,我家有个妹妹,那长得叫个仙女啊,要不改天我带她来和你认识一下?”
新同窗这才缓缓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专注地听先生讲课。
柏司霆这才看清楚对方的长相,话题一转,说道:“喂,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特好看那种?”
“扬兄,你要再不回答他,他会烦死你的……”
前排的同窗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来说了句话,只见柏司霆冲前排挥了挥拳头,同窗赶紧回头,再不敢说话。
沉寂半晌,扬羽也没有回头,只轻声说了两个字:
“谢谢!”
在众多的同窗里,扬羽并不起眼,也不爱言语,时常捧着书坐在角落里,但他也没认真去看书,而是用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去观察。柏司霆和他的交集并不多,毕竟打架斗殴闹事儿找上一个带不动的人,那可得扫兴。
直到一次郊游时,柏司霆驾着马车带着他那号称仙女一般的妹妹来了,扬羽的注意力才第一次落到了他们兄妹身上。
那一日春光明媚,阳光灿烂,太阳一出,扬羽不由得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折扇来遮挡阳光,因此驱马前进的速度也就慢了许多,慢慢地掉下队来。柏司霆本就驾着马车走在最后,看扬羽掉队了,于是拿了马鞭“啪”地打在扬羽的马儿上,马儿受惊,正想跑,被扬羽一只手拉住了缰绳,两只前蹄扬了起来,一声嘶叫。
“妈呀,扬兄臂力惊人啊!”柏司霆笑着鼓鼓掌,感叹道,“我不是故意要整你啊,我只是想帮你的马儿加加速。”
扬羽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依旧拿折扇挡着阳光,慢悠悠地走在最后。这时候马车上传来轻微的声音,是车上的人在问话,柏司霆回头笑道:“小妹,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扬羽扬兄,可惜啊,你看不见,他的那双眼睛特漂亮,独一无二。”
车上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煞是好听,连扬羽都不由得回头了,仿佛想透过那车窗上的竹帘,去看一眼这少女的模样。但柏姑娘作为书香门第的小姐,又怎可能随便抛头露面?虽有她的兄长带着出来游玩踏青,但基本都戴着围帽,谁也看不清她的模样。而且柏家姑娘有眼疾,目不视物,柏司霆也一直伴其左右,护着自己的宝贝妹妹,一边慢慢走着,一边给她描述着所见所闻。
柏司霆越是把自己妹妹保护得严实,他的同窗们也就越好奇,再加之他以前常吹嘘自己妹妹美如天仙,别人也就更加好奇柏姑娘的长相,因此总有那么几个好事之徒,想趁着柏司霆不注意时,把围帽给掀开来看看。
最后,某些胆子最大的,敢冲上去直接掀围帽的,被跟在柏姑娘身后的扬羽给一个个踹开了去,这时候同窗们才知道,这个从不吭声的扬羽原来这么厉害。
“后来当我记起的时候,心里一直在纳闷儿,”千程笑道,“闷不吭声的人应该是大哥才对,那还是我认识的扬羽吗?”
“那后来你怎么认出他的?”苍炎问,“你不是没见过他长啥样吗?”
“眼睛,”千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是没见过他的模样,但师姐说过,他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琥珀色。”
手端酒杯的紫烟微微一抖,然后缓缓放下了酒杯。
千程和苍炎这才齐刷刷望过来,尽管紫烟没说话,二人还是纷纷给紫烟擦桌子倒酒:
千程:“对不起啊大哥,我……我不是故意提起来的。”
苍炎:“大哥,想开点,现在制衡重置了,说不定哪天你又碰到她了呢!”
只见紫烟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无事。”见两人都没在说下去,他只好开口说道,“那时候的你大概不知道,时间已经是千年之后,经历了一千多年的岁月,谁都会变,扬羽也是。”
“那他变得也太多了。”千程依旧嘀咕着。